「欸，这是他妹妹整理的诗稿。」会议室里负责整理提案的孙蒂，眼神倏地发亮，岔题去了，「话说我前阵子在中山北路，恰好遇见他牵着女朋友的手，在店外看婚纱摄影，我还上前跟他们说话……」
他要结婚了。
苏晨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心思一下子被放到远方去了。
他的生活没有改变，而她的心上却落个阴影。
「……她皮肤白得跟雪似的，说起话来和维言一样优雅大方，站在维言身边，两个人可好看了，那画面羡慕死我！看来阿晨铁定要喝喜酒去了！」
大夥看着她，她却要装得若无其事地一起傻笑。
窗外阳光正好，编辑们咯咯笑着，热络地讨论起这不可思议的长跑恋情。
大夥早就生出了好奇，一群人绕过会议桌全围到孙蒂身边，分阅诗稿。
苏晨不好太显眼，也跟着过去，只是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栾树花。秋天的玫瑰色，已转为入冬萧索的褐黄，只差从树梢落下了。
苏晨低头读诗，却觉得目光所及，字句像针过她的心。
多数的诗是写对一个人的思念。
「原来维言会写诗啊！」
「真浪漫……」
「是啊，维谊在抽屉里发现的，想给未来嫂子惊喜，所以先寄来问问我们，有没出版的可能。」
只有苏晨并不讶异，因为过往与维言的闲聊中，就知道他写诗，虽曾梦想过出版，但清楚诗在市场上的艰难，所以只有自娱。
她在苦中笑了笑，维言这回是给彻底卖了。
通常写作的人是不会在这样草率、不知情的状况下，把未经整理过的稿子公开示人的。
那彷佛是把内心不假修饰的秘密，突然摊在众人眼前一样。
而且天真热血的维谊，其实不清楚每个出版社的路线不一样。旭日就不操作纯文学的东西，所以苏晨不懂，老总为何还让孙蒂拿出这份提案让大家审。
「苏晨，你说说。」
她没发现老总冷不溜丢地看着她思索的样子，一霎时有些口乾。
不是不会回答，只是不知道要不要这样说。
唉……
她淡定地道：「维言的诗写得再好，但诗集在市场上很难存活。如果维谊真要帮他实现一本属於自己的诗集，我建议，不如去自费出版。」
标准俐落的答案，也是典型出版商被视作残忍无情、讨人厌的现实面。不过她的冷静乾脆，倒让老总满意。
阅读风气变了，网路彻底改变了知识取得与出版的结构。
现在的诗集，多数只存翻译诗和过往几个名家，甚至许多都作古了。不够硬的後台、不够大咖的诗人很难冒出头。
诗集在出版社眼中，简直就是票房毒药，堆的比卖的还多。大家宁可把钱拿去买轻小说、翻译小说已是不争的事实。
她想帮维言也不能干这麽愚蠢的事，要老板买单没胜算的事……
血淋淋的市场反馈，让他们这些出版商，只能更现实精刻地计算商业代价。
只是，望着那叠稿，她心中忽然叹了口气。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
再抬眼，她迎了老总的目光，在狮子、狐狸、老虎环伺下，看着自己步茧自缚。
「为了生存而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是没办法，不过我们做出版，总是为了文化，不能只做赚钱的事。」
大抵视死如归时，她都会有这种出人意料的平静微笑。
老总的脸微微一抽，孙蒂跟素环在桌下踢着苏晨的脚。
她市侩的笑突破了凝住的气氛，「有时我们总要找机会包装一下自己不是？才不让读者跟同业识破、相轻……」
赵沫原指望她说出什麽顶撞忤逆的话，此刻却轻舟已过万重山，让他有些失落。觑觑老总的眼，还是那丝冷，却没截断话头，看来是暂且容她继续讲，能讲多少就看造化了。
「社长以前说过，会赔钱也要做的书有两种，一种是很有文化价值意义，一种是能做形象的书……」
这意味着不管骨子里有几分认真，总要包装一下市侩气，尽尽文化业者的本分与义务。
老总那心窍，知道她想表达什麽，因为社长做了好一些不可能赚钱的书时，也提过相同的话。
这就是为何集团底下总有一两个非主流路线的出版社，处理的题材都很冷僻小众，明明一直不赚钱甚至亏损，但社长却没收掉它们……
苏晨有些小聪明，用社长的理念，做了说话的挡箭牌。
她见还有讲下去的机会，便鼓起勇气说出了目的：「我听说集团里新来的异人结社专门操作诗文，是不是能把这案子转给总……」编。
没说完，凌厉的目光让她自动闭上了嘴。
老总在冷笑。苏晨心头一颤，左思右想哪里失算了，这句话不可能踏到死穴啊？
照理说，异人与他们领域不同，没有踩线抢地盘的问题，是集团里最无利害冲突的出版社了。
否则她哪有天胆说把案子PASS过去。
据业务部传来的八卦，异人将是社长底下一个不走大众路线的文创出版社──就是那种有理想但又不赚钱的出版社，维持着「一人编辑部」，总编辑校长兼撞钟，样样自己来。
听说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很有理念抱负的文青。
「好啊……」老总从椅背坐起，倾逼向前，「既然有两种书烧钱也要做，那我就看看你怎麽企划，能给我烧出什麽样的东西来！」
苏晨一愣，还没会意过来，老总那冷静得像会割人的声线，对一旁的会议记录说：「记下来！苏晨写信问维言意愿。她自己看过一遍，报告评估案，再议。」
「老总──」她回神的喊声太迟了，老总已起身出门，俨然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