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大厅的回廊上,有一面占据整个墙面的镜子。
早上,人来人往的群众经过,有的视而不见,有的会对镜子整理仪容,有的会在走过去之际看一眼,更有的人会透过镜子看着其他人的一举一动。
晚上,没了人经过的镜子,就静静地映着对面的一切。偶尔,街上有车辆经过,在镜子上划下一道道的光痕,有黄有红有白。
日复一日,从没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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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医院大厅的回廊上的镜子前,站着一位黑发男子,发长及肩。
在镜前正中央的走廊上,走过去的人,人来人往,对男子视而不见。男子也不在意,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
急诊室前回车道传出救护车的笛声。两、三辆的救护车同时挤进了车道里,後车门一一打开,急诊室里的护士助理们全都拥上去,看似混乱实则有秩序地处理着每一位从车上被送下来的伤患。
急诊室的保全人员手上的对讲机不断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交待着每辆救护车里伤患的状况,保全人员也回报目前处理状况。
急诊室一片混乱。
将视线转到另一边,大厅前的挂号区及批价区大排长龙,各形各色的人来来往往。
门诊的等候座位也坐满了人,有老有少,不少人还站在一旁等待着。诊间的门偶尔会被打开,里头的护士会拿着单子对着上头的编号喊着名字。被喊到的人,会默默地走过去,将挂号单与健保卡交给护士;护士会再把门关上,交待着等候叫号。
里头看完诊的人手上会拿着一堆单子离开,被叫到号的人会快步走进去。就像回圈一般,不断重覆。外头一直不断进入的人,跟看完诊离开的人交替着,重覆着一样的动作。
跟着手提着餐点的人上更高楼,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与一楼的吵杂混乱不同,这里安静的令人感到不详。生老病死时常都在一间又一间被门跟墙隔开的空间不断发生。
走过的人都是无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混杂着房间内的呻吟声及打呼声。
护士与助理大多会坐在护理站的柜台,然後在固定的时间推着装满各种不同药剂及诊疗工具的车,在每间房前停驻。对着每一间不同的病人,重覆作着同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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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手中拎着从外头早餐店买的早点,走出停在八楼的电梯门。轻轻的,没有声音。
在转过护理站时,跟坐在柜台的护士小姐点点头打招呼。
再往前走到路底,墙上的指示牌写着,
8001-8016
8017-8032
男子往左转,再往前走。通过了门开一半的清洁间,里头的清洁阿姨正将垃圾包好搬出来,看到男子笑着点头问早,男子也打了招呼走过去。最後,停在8031号病房门口。
早前与护士及清洁阿姨的问候微笑收起,男子沉下了脸,转开门把,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这是间单人病房。男子可以说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仅管床上的人根本不会听到他的脚步声,正确的说,是无法听到。
病床上躺着另一位男子。削瘦凹陷的眼窝及脸颊,乾枯无生气的红发,因为久未梳理而成条状地贴着;露在被子外头的手插着点滴乾枯如骨满布青紫,身上插满了维持生命的管子跟仪器的电线,若非脸上的呼吸器还有传来浅浅地吸吐及心电仪上一声又一声缓慢的电子声。
谁都不觉得这男子还有活着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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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D市市立医院住院大楼八楼。医院安宁病房的所在楼层。专门收容癌症末期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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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走到病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将床头桌的桌板拉开,把早餐放在桌板上头。
里面是一人份的早餐。拆下三明治外层的塑胶袋,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嚼着。机械般的动作,每天都会重覆发生。
吃完了早餐三明治,喝光早餐奶茶。男子走进浴室梳洗。一番刷牙洗脸後,男子用毛巾将脸上的水滴擦乾。抬起头,看见镜中的自己。
黑色的发已经长得超过肩膀,往左分的浏海都长的将半边脸盖住了,好看的脸上在眉间却是永远也化不开的皱摺,如星般的黑瞳虽然亮着,却黯淡无光,习惯性嘴唇抿成一直线。
多久没剪头发了?
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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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早晨。男子拎着从外头早餐店买的早点,一样的三明治,一样的奶茶。
不一样的是,医院趁假日维修了三台电梯的其中两部,现下电梯梯厅前排了许多跟自己一样等着要上楼的人。
自动的避开排队人潮,男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厅的回廊上的镜子前。
假日医院的正门都会关闭,只留下侧边的小门。平常人来人往的大厅没了声响。挂号及批价处的柜台铁卷门拉下,里头的人都休假了。
空荡荡的大厅现下只有拎着早餐的男子。
眼光被整面墙镜子里的自己给吸引了目光。白底银细条纹长袖衬衫,卡其色休闲裤配上休闲鞋。一样皱着眉好看的脸,正看着镜中自己的眼。
不知道曾经听谁说过,镜中有一个跟这里一模一样的世界。
也有着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存在着。
只是一切都是相反的。相反吗?包括际遇吗?
男子闭上眼,没再多看镜中的自己。转身走回上楼电梯的梯厅。
所以,没有注意到镜中的自己身後,走来一位略高於自己的红发男子,轻轻地从背後将镜中的自己抱住。
然後随着离开的身影,一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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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男子吃完早餐就离开了医院。
走在熟悉的路上,熟悉的街景,是共同居住的地方,曾经。转个弯,来到一间公寓大门口,掏出口袋中的钥匙,转开门走上楼。
在三楼左手边的门前停下来。门口还摆着两人份的外出鞋。一双是自己的,另一双是他的。拿出另一把钥匙,转开门。
公寓里,阳光从右边的落地窗洒进客厅。地板上、茶几上都布着薄薄的灰尘,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人打扫了。
男子关上门,换上室内拖鞋,走进最深处的卧房。
里头整整齐齐,在等着外出的主人回来使用。男子走到落地衣柜前,打开衣柜,找到最里层的一个盒子。
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叠DVD片。每张DVD上头都被人仔细地写着数字,代表日期的数字。
男子拿着盒子走到客厅,拿出写着2000.01.31的那一片DVD,放进液晶电视下方的播放器,打开电视。
男子坐在电视前方不远处的地板上,手里拿着遥控器。犹豫了一下,按下鲜红的Play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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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正中央摆着一张椅子,只看到一个人影慌忙的走来走去,鲜红的发丝不时抚过镜头。
持续了大约1分钟。终於,红发男子正经地坐到椅子上,纯白色衬衫领口第一颗扣子没扣上,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及延伸而下的黑色刺青,下半身是合身的卡其色休闲长裤。
用手指抓了抓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没有绑起来的头发柔顺地披着肩,脸上是男子熟悉的有些羞涩却灿烂的笑容。
沙发上的男子眼眶开始湿润。直直盯着萤幕上笑的灿烂的红发男子,正清着喉咙准备说话。
有多久没有看到这熟悉的笑容?
「咳咳……白哉,今天是我们交往後,你的第一个生日。生日快乐!!」
「恋次……」男子右手捂着嘴,语带哽咽地唤着。
「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够在一起,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萤幕上的恋次,已经没有刚刚面对镜头的害臊,换上一脸认真幸福的表情。
「虽然你今年还是在国外工作,不过,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恋次闪着坚定的眼神。
充满活力,如同太阳般的存在。
「嗯……我爱你,生日快乐,白哉!」萤幕里的恋次搔搔头。
开心的走到镜头前。整个萤幕都被黑影遮住,然後镜头电源被关掉。
萤幕上只剩下沙沙的声响。男子将影片倒退到恋次刚坐下来的画面,那个灿烂的笑容。
伸手轻轻抚摸着萤幕上恋次的脸颊,勾勒着灿烂的笑容。一直重覆着。
良久,才将DVD片退出,从盒中拿出第二片DVD将拨放器里的片子换掉。
这次的日期是隔了一年的200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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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晚,男子都在客厅重覆着将DVD放入播放器,取出播放器的动作。
直到放入最後一片DVD,2010.01.31。
沙沙的声响後,是坐在病床上的恋次,消瘦的脸颊微微凹陷,柔软的红发还是服贴地披在肩上。其实身体状况已经很差,看的出来是强打起精神,不过面对镜头还是笑的一脸灿烂,认真的看着镜头。
「白哉……」沙哑虚弱的声音,听不出以往的活力。才刚说出名字,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我们交往十年了,十年来我很幸福,谢谢你!生日快乐!」恋次的眼眶中有着晶莹,声音微微发抖。
「……这应该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说生日快乐!」恋次闭上眼。
萤幕里的恋次,用瘦到剩皮包骨的右手捂住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眼角滚落。之後,萤幕一片漆黑。
萤幕外,地板上的男子终於无法忍受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低下头,黑发散落盖住脸侧,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里,让眼中的泪透过指缝滴出,一滴一滴。
不断颤抖的背影,无声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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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样的假日早晨。
男子没有拎着早餐走进医院,而是站在医院正门前,空无一人的医院正门玻璃门都锁着。
回廊上的镜子,映着外头男子的身影,黑发已经过肩,用黑色发带束着。从外头,看不清楚镜子里男子的表情。是如此的悲伤。
男子抬起头,看着大楼第八层某间病房的窗户。那是自己曾经在待了六个月的地方。
8031号病房。
深吸一口气,将眼眶中即将涌出的悲伤压下。将视线拉回前方。
男子拉了拉身上的黑色西装。转身离开。从今以後再也不用去了,因为理由已经不存在。
再也不存在。
男子离去的孤单背影映在医院回廊的镜子上,越走越远,直到消失。
再也不存在?
但是,透过镜子看见的。在男子的前方,有一位红发的男子对他招手,男子快步走到红发男子面前,牵起对方的手,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