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阡陌。死小孩。宁哥。好像三个人手拉手,把传知书围在中间,他一对上那三双各有风情的棕眼,就如陷入罗网,堕入他生命中最大的刧,想走,也走不了。
传知书把脸埋进枕头,腰以下的部位已无力,只是身後的人捧着他的臀,让他下身离开床舖。他想走,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又是为什麽会陷入这个境地。他扭着腰,侧着脸压在枕头上,视野慢慢清晰起来,一片黯淡的黄光布施於整个室内,他每一个动作,都在面前的墙壁形成巨大的投影。
他多麽渺小。身後的力,面前的巨影,让他觉得自己遭到捕获。做错了什麽?什麽都没有做错,也没有要招惹过谁,其实他不过就是想低得像一颗小石头,有滋有味的过他的小日子,但不知为什麽,事情总是会被他弄得一团糟:宁哥的事、阡陌的事、死小孩的事。全部人都因为他,而走上了歪路。
假如从未相遇,他们变为四条平行线,一定能过得更好——赵阡陌继续做他的大明星,死小孩继续胡混过日子,宁哥继续攻读音乐,而他,继续糊涂下去就好了。人生,何必事事执着?为什麽就连搭一程一小时的车,也要执着於座位的有无?眨一下眼,人生就过了,就要死了,有没有成就、有没有爱人、有没有孩子、有没有钱,真是那麽重要的问题吗?
为什麽大家都要为了那些破事,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才不好,知书,要是我没有遇上你,我现在还不知在哪里来着。」赵阡陌双手把着传知书的肩,让他的上半身完全紧贴着床,压在他的背部,细细地亲着他的颈背、耳廊:「我是阡陌啊,知书,我是阡陌、阡陌……」
阡陌、阡陌。传知书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在这张床上,他除了这两个字、除了身下的一张被子,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供他抓着。阡陌,阡陌,阡陌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说过的,他说过,知书,我有你这麽好的朋友,真是几生修到。那时的传知书听了,咽下苦涩,过後又想,其实没什麽好难过的地方,这反而更轻松。没什麽关系抵得上血缘或友情,能够至死不变。
「知书,你不是我朋友,不是。」赵阡陌的声音朦胧得像春夏之际的一场黄梅雨,似在哀求,似在怨怼,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传知书想要感受到的。出去,阡陌你出去,出去——赵阡陌的身子轻轻退後,埋在传知书体内的那股陌生的热度,也在渐次退却,一分一寸地离开他的身体,使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好辛苦。喘不过气。十分痛楚中,有一分令人沉醉的欢愉,但他不要。出去,阡陌求你出去。正当传知书苦笑着,以为终於能有一觉好睡,身子又遭破开来,顿时猛然仰头,正对着床头那盏黄灯,灼得他双眼刺痛,泛起泪湿。猛烈地摇头,又轻喃着,出去、出去。每叫完一次「出去」,那东西都会在稍微滑出後,又缓慢地冲入来,撞得他浑身散架似的痛。
意识到叫「出去」是没有用,传知书改而认错。是了,小时候做错事,向宁哥道歉,他就会无奈地笑,拍拍他的头说:知书,下次别再这样做了。原本他跟老师说了那些秘密後,也想照办煮碗,跟宁哥说对不起,让宁哥摸摸他的头,叫他下次别这样做,那就好。但根本没机会说对不起,就连好好见一面,也做不到。
好想见宁哥,跟他说,对不起,要是我没有把秘密抖出来就好。虽然做那些秘密的事好奇怪,也不舒服,但我早知道这样做了之後就看不见宁哥,我情愿什麽都不说。宁哥对不起,我是个个坏孩子,我守不住秘密,我贪心,我得一想二,既眷恋着你对我的好,又害怕你向我索求。阡陌,对不起,我当初没有不告而别就好了,那麽,我一辈子做你的朋友,我一辈子照顾你,我一辈子做你的室友,我一辈子看着你跟别人相恋,那就好。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得到什麽,既然如此,为什麽没有安份地待着呢?为什麽要强求、得不到了,再来怪责你自私,然後去做一个逃兵?
对不起,原谅我,我不敢了,对不起,给我一次机会,对不起,放过我,对不起……但传知书每说完一句,只迎来更深刻的结合,一整夜翻来覆去,他数不清自己低声下气说过多少次对不起,但身体从未能离开紧贴着他的、另一具同样正值壮年的身体——那一具跟他同年、看了十多年的身体,同性的,他恋慕过、畏惧过、渴望过,但现在一切情感化成一声声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