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没有很大,也没有很小。但不管是多麽阔大、多麽窄小的空间,整个空间只剩下你一人的时候。
……就会变得无限空旷。
然後空虚感会一点一点的,侵蚀你。
两小时过去了,史彼拿尼目睹泽田纲吉的背影消失於会客室的门外後,便一个人呆呆地站着,站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前恍神。
光,在这两小时里,他看见了光。
轻轻抚上天蓝色的右眼,眼里正隐隐作痛,不断牵扯着他的神经线,折磨着他。
对他而言,佐诺玛家族是他出生的地方,成员都是自幼便开始陪伴他了,大家都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亲人。比亲人还像亲人。
可佐诺玛家族毕竟是个黑手党,它不见光明,它不能曝光。他们的据点换过无数地方,他不记得他们家族有得罪很多人,但总是有人找上门。
在黑手党的世界里,没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有「就算我不犯人,人还是会犯我」。
──这是他最开始明晓的道理。
作为佐诺玛的继承人,他知道他们不会有见天的一天,必须活在这黑暗无比的世界,踏过无数屍体,沾上无数鲜血,才能苛且生存。
佐诺玛的神秘研究是时空机械,而如他们所愿,他们做出来了──以不可估算的人命和钱财为代价,那是一项疯狂的研究,多少人为它着迷,多少人渴求它。可惜这成品并不完全,它只能使用三次,这是研究的尽头。
史彼拿尼知道这项研究的时候,已经是米尔菲奥雷开始追杀他们的时候了,一切为时已晚。也许知道大家无路所逃,父亲摘下他的右眼,然後把这机械安装在上,事实上他右眼什麽也看不见,那不过是个机械,而不是眼。
於是他踏过四个平行世界,也不算是完全平行,掉落的地方总是不同的,自家的据点是不同,而共同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据点是隐蔽的,是偏僻的。还有就是时间点,他总会回到自己死亡的前几天,然後面对接下来极有可能与上一个世界相同的事情。
他是史彼拿尼,佐诺玛家族的希望之星。然而他并不是什麽希望,他吞噬了自己,吞噬了同样名为「史彼拿尼」的原居民,然後作为这个世界的「史彼拿尼」活下去。渡过几个世界,他一次又一次的,目睹同样的事情,同样的结局,只有那细微的变化让他稍为惊讶。也许是因为这样,他觉得自己的性格已经变得扭曲,他再也回不去从前的自己。
他得看见一个又一个的成员死去,然後自己被逼到无路可逃,接着使用这项机械逃生。他承认自己是胆小鬼,他不喜欢杀戮,他不喜欢血,他只想寻找和平的生活,和平的生活。他逃避一切,他只能逃避一切。
可四个世界过去了,他找不到,那和平的世界。最坏的下场便是再次目睹死亡,然後自己一同死去。
他印象中的彭格列首领真的是千变万化。冷血的、懦弱的、善良的。啊啊,还有双胞胎的,一个冷静理性;一个仁慈感性。也是第一个彭格列十世愿意提出「保护他」,他觉得这没所谓,他深知他早晚还是会被翻出来,还是会死,无谓拖累他人。
他选择了「拒绝」,可这选项似乎错误了,於是他在下一个世界决定选择「接受」。他觉得自己荒唐,这根本就像游戏的选项,这项不行,便选另一项,儿戏至极。
然後他在第四个世界里遇见同样仁慈感性的彭格列十世,两人的确很相似,会愿意听他的说话,可这次他愿意说的话更多,因为他真的无路可退了,第四个世界是个死胡同,非生即死。
而现实上,他的确是光,黑暗世界里的光,恍恍惚惚地指点了他。
包容一切的……大空。
史彼拿尼倚在窗边,转头望了外面那片苍穹,今天是个艳阳天,耀眼温暖。他垂下眼来,他也是这个家族的大空守护者,可他做不到,做不到像彭格列十世的温暖,做不到他的温柔,做不到他的善良。
原来真正的大空是这样吗?他心里不禁感叹,苦笑。
「铃铃铃铃──铃铃铃──」
一切都是这麽突然,会客室里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史彼拿尼思绪,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对於刺耳的声音,史彼拿尼无法充耳不闻,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便上前接听。
但他的手却在听筒前停住了,右手愣於半空中一动不动。
「铃铃铃──」
电话持续响个不停,在这个房间里响得诡异。他有不好的预感,假若接听了的话会发生什麽事。或者说他想起了什麽,那的确是不好的事情,但无论他选择听与不听,下场还是一样。
「铃铃铃──」
手心在冒汗,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另一只手伸了出去按住颤抖的手,可似乎没有作用。他害怕,他害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以比以往提早很多的时间点发生。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三楼的窗户只能看见一小片绿,还有那湛蓝的天,他所期望的人,说会保护他的人不会在那里。
「铃铃铃──」
他觉得自己无别选择,电话的铃声依然在响,催促着他接听。他自我安慰般咽下口水,屏息,以抖个不停的手伸手接听。
『午安喔,可爱的史彼拿尼,我终於找到你了。』
史彼拿尼猛然瞳孔收小,那把熟悉的声音,那把轻佻的声音,他一生难忘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拉开听筒与耳朵的距离,但声音的传输没有因此而停止,他还是能听见那把声音清晰地把话传入他的耳中。
「……白兰吗?」
他尝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怎麽颤抖。
『嗯哼,是我。』
「无论我跑到哪,你都能找到我呢。」
『当然,我可是全知全能的神。』他听见白兰那浓浓的嘲讽和笑意,『让我找得这麽辛苦,当然要好好惩罚你。』
「你真是……可悲呢。」
史彼拿尼握紧了听筒,力度重得要把它捏碎。声音似乎还在颤抖,他以不甘示势的言语嘲讽回去,「不管到了哪个世界,你都要把我赶尽杀绝呢。」
『那是当然的,谁叫你拥有常人不能有的能力呢,还妨碍我跟纲吉的游戏。』
游戏?史彼拿尼在心里产生了疑问。
「这样说的话,你也是呢,拥有平行世界的能力。」
『我与凡人可不一样,我是全知全能的神。』白兰顿了顿,史彼拿尼彷佛看见他勾起了嘴角,『而你……不一样,模仿神的技能的人都得死喔。』
说得轻松,说得愉快,但在史彼拿尼的耳中,那是残酷的话语,是审判。
无论跑到天涯海角,他还是把他挖出来了,就是因为眼上的时空机械,那犹如被咀咒的机械。
『啊啊,不。应该说我昨天就找到了,不过为了惩罚你,在你家下了点功夫在先而已。』
……
「你想要做什麽?」
『也没做什麽啊。2他听见对方浓浓的笑意,令人发冷的笑意,『不过就在你家放了点爆炸品……啊,时间到了呢。』
时间到了呢。
「……是吗?」
『是喔。』
真的是连让他逃跑的机会都没有,白兰指的时间到了是指计时炸弹的炸弹到了。史彼拿尼连懊悔自己没好好检查家里的机会都没有,他便将逝去。
「是呢……」
史彼拿尼的反应意外地平淡,他转头望向窗外,艳阳天。
他想起那道光,原来那光是照耀自己死去的路而已吗,看来他太天真了。
这麽近的时间点,他也赶不上保护自己、拯救自己吧。他想着,扯起嘴角嘲笑自己,原来无论选择什麽,下场都是一样,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是自己以那颗眼在挣扎求存。
所谓黑手党啊,就是如此残酷。
他只想要和平的生活,然而这颗咀咒的机械会跟随他一世,直至他死去。这刻他才明白,自己渴求的东西到底是有多天方夜谭。他原本就无路可逃,从一开始就是。
『啊,时间真的到了呢。』
白兰戏谑地说着。接下来,他听见审判自己的死刑的声音,他深知自己没那个时间逃跑。
『那麽,再见。』
闻声,史彼拿尼的声音变得冷静,不再颤抖了。他只垂下了眼,淡淡地说着临行前的最後一句话。
「再见,可悲的你。」
把话说得轻佻讽刺,他转头望向窗外,一大片湛蓝包裹着天,他苦笑,在心里默默补加一句话。
「还有,可怜的你。」
爆炸声就在房间里的某一角展开,热风拂过他的背部,灼热了他的身驱。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见无穷的爆炸声,感受到火焰的高温灼热,看见自己常见的绿林和蓝天。
还有来自伟大而神圣的彭格列使者的身影。
※※※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彻天际。
「什、什麽?」
爆炸而造成的冲击传到他们身上,他们以手勉强挡住热风,让自己站稳。之後,狱寺隼人和泽田纲吉转过身来,背後突然发生的境象让他们目瞪口呆。
爆炸声从不同的地方逐渐响起,彷如连环炸弹,一浪接一浪。浓浓的烟与火也从不同的爆炸点冒出。就一瞬间,整座城堡近乎陷入火海。
史彼拿尼。
不止史彼拿尼,佐诺玛全员都会有危险。
泽田纲吉慌得什麽都抛在脑後,连到底是因为什麽而发生爆炸也没思考便拔腿跑了起来。可他并没有跑很久,脚步便被逼停滞。
泽田纲吉疑惑地转过头,一眼便看见狱寺隼人担忧的模样。视线往下移,他发现狱寺隼人的手正紧紧抓住自己的左手腕。
「十代首领,你要去哪里?」狱寺隼人又惊又慌地问道。
「救人!」泽田纲吉背对狱寺隼人,理所当然地问答,他用力想要挣脱狱寺隼人的握力,可力度似乎强得他也挣不开。他只是抬高手,指向那片火海,「你没看见吗?佐诺玛家族的人有危险了!」
泽田纲吉望回前方,可就是挣脱不开,而且越是挣扎,手的力度便越紧,紧得他觉得痛。
「十代首领,请冷静。」狱寺隼人摇头,「来不及了,我们需要支援。」
「不行,里面还有人啊!」泽田纲吉转头,望着狱寺隼人激动地喊叫。
比想像来得更快,火势之猛使城堡慢慢开始崩塌。
「……不行。」狱寺隼人咬牙,痛苦而无助地摇头。
「为什麽不行?」泽田纲吉心急如焚。
「火里带毒。」狱寺隼人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指向天空,「十代首领,请你仔细看,上空的烟里带着毒雾。」
听从狱寺隼人的话语,泽田纲吉顺着他的手往远边的天看,果真是一层紫色的毒雾在空中飘扬。
──不要接近火,那火带毒。
脑里响起泽田言纲事前的警告,竟然真的与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吻合。泽田纲吉不忿地咬咬唇,他决定把他的劝导抛诸脑後,「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去救人。」
「万万不行,十代首领。」狱寺隼人摇头。「只是单纯的火的话那还好,但火中带毒,不知道那毒会对十代首领的身体带来多少影响。」
狱寺隼人也是心急如焚,他不能看着泽田纲吉送死,也不能看着佐诺玛家族的成员在他们看前白白死去。脑袋犹如打结,此刻聪明如他竟然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作为十代首领的左右手,让十代首领如此难过苦恼,他实在失策。
「就算是这样也好……我们也该去救人,至少我们该去救史彼拿尼。」泽田纲吉丝毫不退让,依旧坚定地说道。
「为什麽?」狱寺隼人担忧得眉头皱成一团,「那只是佐诺玛家族──」
无须在意。
他没有把後半句说下去,悄悄的把它吞回肚里。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这个场合该说的话,也不是自己会说的话。想不到自己的情绪会冲动想这样,差点就失言了。
「就算是这样也好,我们也该去救啊。」泽田纲吉激动地说,手开始用力挣扎,「连一个小孩子、一个家族也救不了我又算是什麽十代首领?」
闻言,狱寺隼人愣住了。他说得对,如此善良的十代首领,又岂会眼睁睁看着他人在自己眼前死去?泽田纲吉做不到,他绝对做不到。
无论如何,他都动摇不了他。
「十代首领……」狱寺隼人的声音渐渐变少,握紧泽田纲吉的手似乎也稍稍松下来了。
「狱寺……」泽田纲吉皱眉,琥珀色的眼眸映出了难以言喻的情感。他转头瞄向狱寺隼人,闭上眼,愧疚地轻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转回头来,睁眼,泽田纲吉让自己进入超死气模式,额上燃起了澄澈的大空之火,瞳色从琥珀色变成了橘红色,如火焰在里面燃烧,眼神坚定不移。
此刻,狱寺隼人终於松开手了,又或连是泽田纲吉挣脱了他的手。狱寺隼人就这样愣在原地,看着泽田纲吉的双手发出火焰,一跃上天。
两行火焰在空中划出弯弯的轨迹,延伸至三楼某扇设计简约的窗户上。
「十代首领……」狱寺隼人痛苦地叫着泽田纲吉,不甘心地握紧了拳。
该死,我怎麽可以这麽不中用。
或许说他已经阻止不了泽田纲吉了,狱寺隼人转过身,祈求泽田纲吉的平安,寻找自己应该做的事。
作为左右手,就是该支援首领。
……然而他尚未及格。
泽田纲吉微微释放死气之炎,让自己的身体能浮於半空。这座城堡已经支撑不下了,以他一人之力──即使加上狱寺隼人,其实也救不了多少人。
紫色的雾气弥漫於空中,与火焰搭配,那真是棘手至极的组合,他看不清会客室内的情况。只能推理史彼拿尼应该还待在会客室没走才对,毕竟他才离开没多久。
泽田纲吉握紧披风的一角,以此捂紧自己的鼻,尽量避免自己吸入毒。然後一口气撞破玻璃,跳进会客室里。
那可谓是一副惨状,东西四散一地,不少椅子都翻倒了。火焰尚在熊熊燃烧,在烟雾的遮挡下能见力低得可怜。他一步一步,非常谨慎地走,灼热的空气让他直直冒汗。
左观右望,他终於在房间的一角找到一个纤小的人影,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然而那人已经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他不知道那到底只是昏厥还是已经死了。
──你惊讶的样子真配你呢。
泽田纲吉面无表情,在他身旁蹲了下来,轻轻拍打他的脸颊,没有反应。
「史彼拿尼,醒醒,史彼拿──咳咳……」
他想要以动作和言语叫醒他,可周围的环境似乎不允许他这样做,只要泽田纲吉一开口,不管是毒还是烟都一并吸进去,呛得他难受。
天摇地动,他想时间不多了。他脱下自己的披风──即使那是很重要的重要披风,盖在史彼拿尼身上。一手捂住自己的鼻,一手把他扛在自己肩上。史彼拿尼的体重比自己意料中的轻,但自己还是支撑不了多久。
他扛着史彼拿尼走到窗户,什麽也不想就往下跳了。
在那没多久之後,城堡终於真真正正的崩塌了。雪崩般的惨声在他耳边回响,泽田纲吉在空中转过头一看,那只是一片废墟,火无止尽地烧着,在眼眸里摇晃。
──谢谢你,大哥哥。
与他交谈的画面闪过脑海。
啊啊……
也许,他连一个人也拯救不了。
说好的保护他,他做不到。
他违背了诺言。
待狱寺隼人确确实实在地面看见泽田纲吉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十代首领!你没事吧?」狱寺隼人大叫着,冲到泽田纲吉身上,可他之後没再说话。
泽田纲吉背对着他,无力地跪在地上,额上的火焰已经消去无踪。在他前方的是一名小孩子,他叫史彼拿尼,以彭格列又黑又沉的首领披风盖着他的身驱。
「狱寺。」
泽田纲吉叫唤的声音很沙哑也很哽咽,听得教人难过。
「是,我在。」
那幅度很微小,微小得难以察觉,可狱寺隼人知道,泽田纲吉正难过得微微发抖。
良久,泽田纲吉才把想说的话慢慢说出,那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然而,狱寺隼人不知道,背对着他的泽田纲吉那声对不起的对象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