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天了,宋小花终於可以这样近距离的安静的好好看一看自己的丈夫。
紧闭的眼帘盖去了黑亮双眸中的摄人神采,惨白的面容只剩了憔悴疲惫,乾涸的唇上布满细细的裂痕,蹙起的双眉让眉心的那道印记仿若刀刻一般,永难消去。
忍不住抬手沿着那瘦削嶙峋的轮廓虚虚描摹,最後抚上了额间鬓角,滚烫的肌肤,冰凉的冷汗。
忙起身从一旁的水盆里拧出布巾,轻轻擦拭,覆在额上。
像是感觉到了什麽,陆子期的眉头一皱一松,眼睫轻颤,缓缓掀开。略有些散乱的视线在捕捉到眼前的身影时,一凝一亮。
暗吸一口气,积攒了气力,从被中伸出手将那凉凉的柔软包在掌心:“遥遥,我答应过你,就永远不会放开。”声音很哑很轻很低很柔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然。
一句话,将宋小花所有的委屈害怕恼怒彷徨伤心难过全勾了出来,负气冷哼:“说得好听!”
陆子期微微苦笑着挣扎坐起:“我去州府见的人,是大哥陆子恒,也就是你的大伯。”
“……啊?”宋小花的注意力再次被成功转移。
“因为这次的行程很紧,所以就没有安排与你的相见。本打算回来後再将详情告诉你,没料到……”
“你……你还有哥哥?”
“对啊,怎麽你不知道麽?”
“……一时没想起来。”
宋小花默默地低下头,选择了闭嘴。成亲之前,双方必然将家中的情况互相报备,只可惜,她这个‘冒牌货’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之前单凭着旁人的一言半句就想当然断定陆子期是个没爹没娘没兄弟没姐妹的孤儿,现在看来,貌似YY错了……
陆子期则不疑有它,继续言道:“正是因为有他在,我才能拿到调兵的手令。宋辽两国太平多年,边境驻军越来越惰於训练乃至於松散不堪。此地知县与总兵俱是懦弱无能之辈,贪生怕死只图保住乌纱,面对来犯辽人除了紧闭城门之外便是第一时间虚报战情妄图冒领战功,而无视百姓在铁蹄屠刀下的哀嚎呻吟!”
轻轻咳了两声,平息了一下情绪,又道:“今年的冬天来得早,辽国秋季又遭大旱,死了无数牛羊牲口,看着我方境内的喜人丰收怕是早已红了眼起了蠢蠢欲动之心。此次来犯,很可能只是一个试探,倘若我大宋任其欺淩不做反抗,那麽,接下来便是更大的侵犯更猛烈的劫掠。所以,必要一次性彻底断了其这种妄念!”
“所以,你就自动请缨了?”
“事发突然,接到急报时我恰与兄长在场,简单分析之後,认为辽国不可能大动干戈让千人铁骑前来试探,於是一方面派精干斥候火速去探明敌情,一方面商议派何人领兵追敌。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县里飞鹰传来的急件,才知道你的……”顿了顿,陆子期握着宋小花的手加了些力道:“我想马上赶到你的身边,陪着你,但我更想为你手刃仇敌,告慰死去家人的在天之灵。遥遥,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一直都不在,对不起。”
宋小花吸了吸鼻子,看着他清瘦得已然脱了形的面容:“你傻呀!你一个没打过仗的干嘛要强出这个头瞎逞什麽能?那帮畜生既然敢来,就一定不是善茬,万一弄不好,报不了仇倒是小事,可如果你……你再有个什麽好歹……那我……”
陆子期闻言眉梢微扬,唇角带了一抹浅笑:“我虽没有亲历过战场,但因为家传影响自幼研习兵法,好歹纸上谈兵的本事却还是有的。遥遥,当初提亲时,只说我陆家是京城的普通士族,其实,我隐瞒了部分的实情。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想远离家族的一切,在这个民风淳朴远离争斗的广袤之地,踏踏实实做一个造福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平平静静度完这一生。”
“也就是说,你骗了我?”宋小花故意板起了脸:“那好,现在就给你个机会,把你的家庭关系给我说清楚!”
陆子期淡淡笑了笑:“说来也很简单。祖父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定江山,被封‘安国公’。父亲承袭爵位,一度官拜‘太子少傅’。兄长在‘中书省’任职,虽然目前只是四品,却是个实差。几个姨娘的儿子都陆续去了地方上历练,至於旁支的子弟大多也入了仕途。总而言之,陆家,在京城里基本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望族。”
陆子期说得相当淡定,宋小花却当时就被深深震惊了。
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喃喃说了句:“我靠,弄了半天,你居然是个高干子弟……
“什麽?”
“没什麽。”回过神,变换了一个更适宜於承受打击的姿势,宋小花认真地看着他:“你今天说的话都很奇怪,你哥……大伯来找你,是不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他传达父亲的意思,让我回京任职。我本已拒绝,但,经过这些天……”
像是说得累了,陆子期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那三百个愿意跟随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踏上征途的士兵,面黄肌瘦薄衣烂甲就连兵器也是锈迹斑斑,这样一支看上去毫无战斗力不堪一击的队伍,倘若对上兵精马壮的辽人,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然而,他们还是站出来了。他们不怕死,他们怕的是屈辱,身为军人无法扞卫国土百姓的屈辱。他们怕的是不值,被上峰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牺牲的棋子死得毫无意义的不值。看着敌寇肆虐,他们恨不能与之拼命一战,即便死,也是死得其所。
然而,他们除了做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被屠戮之外,什麽都做不了。因为将兵者,是个无胆鼠辈。
两天两夜不做休息的急行军,找到辽人宿营的山谷後,又无声无息埋伏于谷口整整三昼夜。期间,只能以冰雪和乾粮果腹。冻死者,十七人,冻残者,二十九人。
待到雪融之时辽人出谷,趁其毫无防备,先用早已备好的巨石断其退路,碎石乱其队形伤其散兵,又用彼之号角声扰其战马,最後再迎头痛击。
一番恶战,敌被全歼,我方死一百十三人,残六十八人。另外七十三人,亦是个个带伤。
倘若补给没有被克扣,倘若武器不是那麽陈旧,倘若平日里能好生训练,倘若……他们,就不会有那麽大的伤亡。
这场胜利,是惨胜。惨胜即是败!
眼前,一个个鲜活生命血洒疆场,心中除了悲愤,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样的军队,绝不止此一支。
强将精兵,若无强将,何来精兵?
然则,目前的军制却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彼此不熟悉不信任,毫无凝聚力散沙一盘。这样下去,如何抵得住虎视眈眈的外敌?战事一起,最先受苦的是毫无抵抗力的百姓,最先死去的,是空有报国之志而无报国之门的士兵。
兄长说得对,明明有更大的能力却安於做一地知县,是逃避应背负的责任,是对国对民的不忠。
陆子期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又坐起了一些,宋小花见他只穿了中衣的上半身几乎都露在了外面,下意识地就拿起旁边的夹袄想要为他披上,刚站起来,却被一股力道带着向前一倾,鼻尖与鼻尖轻轻一触:“遥遥,那日在坟前,我见你那般憔悴心伤,便暗自立下誓言,此生绝不让你再受此折磨,再经历亲人离去的痛苦。”所以,无论多艰险都好,我活着回来了……
他温热的鼻息让宋小花心中一慌,眼中却是一涩:“我没亲人了。”
“你不把我和淩儿当亲人麽?”
重新坐下,宋小花闷着声音:“是你一直把我排除在外!”
眼眸一凝,陆子期轻轻一叹:“陆家与薛家是世交,我与桐儿……也就是淩儿的生身母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十七岁那年顺理成章嫁我为妻,婚後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合鸣。桐儿身子柔弱性子却刚烈,有什麽委屈从来都是自己咽下,不在我面前透漏半分。而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想有一番大作为,日日与志向相投的至交好友高谈阔论,针砭时政。金榜题名之後,入朝为官,皇上对我曾经的那些论调早有耳闻,属意让我改革某些弊端。我只知凭着一腔报效皇恩的热血大刀阔斧,浑不知早已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痛脚。父兄曾多次提醒,我却只当他们是保守懦弱而一意孤行。後来,终於被政敌设计陷害锒铛入狱,那时,桐儿已怀有身孕……”
像是又被狱中的寒气所侵扰,陆子期轻轻咳了一阵後方才继续道:“她每次来看我,都笑着说家中的一切都好,人人都对她好,肚中的胎儿也好,什麽都很好……我便也全盘相信,只顾着与父兄绸缪如何翻案洗冤如何反戈一击,想着快点出去,陪着她,等我们的孩儿出生……几个月後,案子终於有了眉目,就在皇上颁下旨意免我一切罪名的那一日,桐儿养的白貂忽然冲进了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