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例行的朝会,照旧有点烦。
元老院的当月报告依然冗长得让人想打瞌睡。民生司的总结书充满了老套的歌功颂德,神法院的陈词更加虚无缥缈。
约妲•奥修强压着打呵欠的欲望,坐在皇座中,尽量保持着威仪,配合着大臣们的发言颔首。
最後,丞相若钦•华列特走到御座前,躬身行礼,打开手中的文件:“这是财政大臣呈上的本月报告,由臣来宣读,另外,军务处上了一份恳请增加军备的奏章,请陛下批阅。”
昏昏欲睡的头脑立刻变得清醒,她简洁地说:“先说军务处的奏章吧。”
元老院的座位上立刻传出了意料之中的声音——
“陛下,军费庞大对国家来说并非好事啊!”
“陛下,应以民生为重,少兴战事!”
“陛下,军队开支日增,是否应该考虑一下缩减之道了?”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在场诸人安静,才缓缓开口:“关於军队开支的议题,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也早已确定下解决的方式。众卿就不必多言了吧。”
“陛下英明。”丞相展开一道纸卷,“那麽,臣就先宣读军务处的奏章,请陛下根据後面的财务报告,酌情定夺。”
终於,朝会结束,大厅内悬挂的钟表时针已停在了十二点的位置,众臣告退离开,约妲向那个正准备匆匆离去的身影说:“华列特卿,稍留片刻。”
年轻的丞相停下脚步,回转身恭谨地行礼:“遵命,陛下。”
正午的阳光太过毒辣,不适宜在花园中散步,约妲和若钦•华列特沿着长长的游廊向前走,她低声说:“若钦,谢谢。”
若钦的声音依然温和有礼:“臣是陛下的丞相,在朝会上,也不过是支持自己认为对的见解而已,陛下不必言谢。”
她笑了笑:“我从未想过,会有姓华列特的人支持我,亦不曾想到,你会变成我最倚重的臣子之一。”
游廊四周很安静,只有风抖动树叶的低语和氤氲的花香,她望着前方蜿蜒延展的道路,不禁想,这个人还能这样陪伴她多久。她能否相信他的话,那些血和恩怨是不是真的能够消除。
她终於还是提起了那个禁忌的名字:“关於司诺,我一直想对你们华列特家说一声,我很抱歉。”
若钦的脚步滞缓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从容:“陛下,昔日的旧事,就让它只停留在过去吧。”
一个女侍匆匆跑来,在游廊边跪下,神情急迫:“抱歉,陛下,打扰了……那位清聆大人……他绝食了五天,刚刚昏过去了……”
晕过去?不会吧,还以为他饿上几天就会吃饭了的。约妲有些头疼地说:“那就让医官过去看看,塞也要把食物给他塞下去。”
侍女领命走了。若钦轻咳一声:“陛下,臣多嘴说一句,虽然册立皇夫刻不容缓,但逼出人命,也不太好吧……”
她冷笑一声:“他说我犯了什麽阴聚三星,大凶之兆,我还把他带回宫来,好吃好喝地养着,这怎麽能叫逼迫?我从生下来,就被人说不详,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後一个,我只是要让他擦亮眼睛看清楚,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若钦道:“陛下是皇帝,他只是一个占星师,陛下何必与他计较。”
约妲沉默地挥了挥手,若钦躬身告退。约妲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她的这位丞相身形修长瘦削,头发是华列特家族特有的亚麻色,举止也带着华列特家族独特的温和文雅。
与他一点都不一样。
他的发色浓重得近乎於黑色,总是不服贴地翘起一些。他跑起来像风一样快,抓住她胳膊的手总是莽莽撞撞的。
“你快点啦!要不是你,我就抓到那只兔子了!”
他的手绢永远皱巴巴地不知道缩在衣服的哪个角落,总要翻找半天才艰辛地翻出来,粗声丢给她。
“你不要哭了,这有什麽好哭的。那些人看你不顺眼,我爸妈还看我不顺眼来着。他们只是说你不吉利,你知道麽?我爸总说我是被恶魔换掉的。除了我哥外,全家人都不待见我。”
假如他到了若钦这种年纪,会是什麽样子?
她几乎能够想到。
高大的,永远神采飞扬的,可能更加莽撞的……
反正是和若钦,和华列特家人,和那些贵族子弟完全不同的人。
“我就是司诺,姓司诺,名司诺。我会让这个姓,这个名,变成比谁都强的贵族。那时候,嗯,你就别做公主了,来给我做饭吧,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说你的坏话……”
可能是风带来了沙尘,她的眼前有些模糊。
那些臣子常常问她:陛下,你到底喜欢什麽样的人?
她什麽样的人也不喜欢。因为,那个她喜欢的,独一无二的人,已经死了。
被她杀死了。
若钦•华列特离开了皇宫,一个穿着号衣的仆人在路边向他行礼:“丞相大人,请留步。”
若钦停下脚步,他认出这个仆人穿的是元老院院长家的制服。
仆人凑到近前,低声说:“大人,我们家老爷和副院长大人请您过去商量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他引着若钦登上一辆马车,径直来到元老院院长多莱多的府邸。
多莱多和副院长古白端坐在客厅内,神情凝重。
“小华丞相,”多莱多与若钦的祖父是好友,所以总这样亲切地称呼他,“这件事关系到帝国的前途,所以我们两个老头子冒昧请你过来商量。陛下带回宫的那个占星师,很让人忧心啊。听说他闹绝食,昏迷了?”
若钦微微颔首。
多莱多长叹了一口气,和古白一起摇头叹息。
“陛下还是太年轻了。这个妖男,想不到如此有心机。”
“哭哭闹闹要死要活,这是那些妄图绑住男人心的女人常用的手段。如果他想死,撞墙,抹脖子,上吊,皇宫的水井也没有盖盖子嘛,何必要绝食这麽拖拉?”
“丞相大人,”多莱多直直地盯着若钦,“皇帝被那个来路不明的神棍蛊惑,会立他做皇夫吧?为了帝国的前途,为了皇室的血脉,我们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若钦咳了一声:“为陛下甄选皇夫的事情,不是正在进行麽?”
多莱多又叹了一口气:“唉,你没看明白。”
“陛下如果真的对贵族少年们感兴趣,怎会拖延到今日还不结婚?陛下虽然是个好皇帝,但毕竟还是个年轻姑娘,也会对爱情,对婚姻,抱有一定不切实际的幻想。”古白捻了捻胡须,语气深沉忧郁,“年轻姑娘们总是忽略现实,只会崇敬那些虚无的浪漫。”
多莱多将桌上的一叠档向若钦的方向推了推:“这些是目前元老院选定的年轻男子,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引起陛下的兴趣。”
若钦拿起那叠文件翻了翻,里面集中了帝国身份最高贵的未婚男子,附着精美的画像和简介,每一位都能让帝国的少女尖叫晕倒。
多莱多缓缓说:“因为他们都没有像占星师那麽销魂的脸。”
若钦微微皱眉。他见过那位占星师,那人的容貌的确足以媲美精灵族。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纯正的黑色,带着遥远东方独特的神秘,浑身笼罩着仿佛游离在世外的疏落与冷淡。
确实,美,而且特别。
古白阴森森笑了两声:“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他的方法。”他取出一个水晶球,“看看这里。”
水晶球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形成一道光屏,光屏内,浮现出两个身影。
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和一个月光色长发绿眼睛的青年。
两张只能用完美来形容的脸。
尤其是那个绿眸青年,即使在圣诗中,也难以找到形容他美貌的词句。
多莱多得意地微笑:“这是我和古白亲自踏遍整个皇都,才遇到的神的礼物。小华,你看怎样?”
若钦理性地说:“与他们相比,那占星师的确黯然失色。”
古白敲了敲水晶球:“我发现,皇帝陛下偏爱黑发的男子,应该是黑头发的这个娃胜算大点。”
若钦谨慎地斟词酌句:“但是,从外貌上看,他们应该不是奥修人……”
多莱多叹了口气:“这个事儿我们也讨论过,但现在事态紧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若钦沉思道:“此事太过鲁莽,陛下她……”
古白摆摆手打断他:“无妨,这两人看起来不像是寻常出身,说不定是其他国家的贵族,正与陛下匹配!”
若钦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多莱多拍拍他的肩膀:“小华,别板着脸,你们华列特家的人就是太过死板。我和古白是诚心请你帮忙,陛下威势日重,越来越不爱听我们这群老头子唠叨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说的话,她比较能听得进去。等这两个人进了宫,请你多多照应他们,在陛下面前尽量美言。”
若钦紧锁眉头,沉吟许久,才勉强道:“我,尽力而为。”
肯肯在睡梦中,忽然听到细细的低语。
那声音好像是被浸润着露水的夜风从远方携来,钻入他的耳中,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树林之中。这里的草地异常翠绿,像整块的绿宝石,参天大树的枝杈交错在一起,浓密的绿色叶片覆盖其上,撑起弧形的穹盖。只有极细的阳光可以透过枝叶的缝隙漏下,可周围却十分光亮。
肯肯四下张望了一下,迟疑着迈步向前。
大树上攀附的绿色藤蔓主动闪避开,向着某个方向招摇,如同引路的路标。
星星点点的七彩光点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飞舞,肯肯看到,前面的一棵大树下,一片硕大的绿色叶片上站着一个女精灵。
她的浑身包裹着淡淡的光晕,向肯肯伸出手:“少年的龙,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呢。”
她银色的长发像月光般垂泻而下,眼睛如同最剔透的蓝色宝石,美得不可思议。
肯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少女,而且,他觉得她很眼熟。
精灵少女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雅的芬芳,好像晨露与百花香味的凝萃:“我是瑟琪丝•阿法迪。”
肯肯问:“你是格兰蒂纳的妹妹?”
瑟琪丝轻轻地笑出声:“当然不是,你真是个有趣的少年。”她飘下叶片,走到肯肯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肯肯觉得爪子有点酥,有点麻,那枚和格兰蒂纳订下契约的手环冒出浅淡的光晕。
瑟琪丝抚摸着镌刻在手环上的格兰蒂纳的名字:“肯肯,请不要怨恨格兰蒂纳。”她用叹息般的语气说,“我知道,他耍手段拿了你的项链,你的心中一定含着怨恨。可是,他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请别怨恨他。”
晶莹的泪水沿着她的脸庞流下,肯肯有点无措,这麽美丽的精灵少女,在他面前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他不知道该怎麽办好。
他想替瑟琪丝擦掉眼泪,又怕爪子不乾净,弄脏了她的脸,只好乾巴巴地说:“我没有恨格兰蒂纳,我觉得他挺好的。他懂很多东西、很聪明、爱乾净……”
找骗子精灵的优点真难。
瑟琪丝紧紧地望着他,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喜悦:“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怨恨格兰蒂纳。以後,你们还要在一起走很长的路,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能不能冒昧地请求你,多关照他一些?”
肯肯在瑟琪丝迫切的目光下沉稳地说:“嗯,没有问题。”
瑟琪丝盈盈地笑了。她笑起来那麽好看,肯肯一瞬间有些眼花和眩晕。接着,她轻轻亲吻了肯肯的脸颊。
温软的,像花瓣拂过脸那样的感觉。肯肯觉得,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那麽,格兰蒂纳就拜托你了……”
眼前一片斑斓缭乱,肯肯猛地睁开眼,漆黑的四周,安静的旅店房间。
刚刚,他是被摄梦的方法,拉进了一个梦境中。
他摸摸刚才被亲吻过的脸颊。有种暖暖的,异样的感觉。好像格兰蒂纳的那条毛毛虫,在他心里爬。
这种异样的感觉,他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肯肯正在细细品味,忽然察觉到门外有陌生人的气息。
有四个人族,正鬼鬼祟祟地靠近门口。
隔壁床上的格兰蒂纳动了一下,低低说:“别动。等一下,不管发生什麽,都别动,装睡。”
肯肯僵着身体一动不动,他看到,一根管子从门缝里探了进来,吹出一股烟。大约十几分钟之後,门锁哢嗒一响,门悄悄地被推开了。
四个人族走进屋内,趁着朦胧的月色扑到两张床边,动作迅速地将格兰蒂纳和肯肯分别装进麻袋,打横抬出房间。
旅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瑟缩在柜台内,窥见这几人将布袋丢上门外的马车,车子滚滚离去。
造孽啊!这年头男人长太好也不安全了。
马车粼粼前行,大约四十多分钟之後,驶进了一处所在。
麻袋被抬进一间屋子,那四人将肯肯和格兰蒂纳从麻袋中拖出,仔细在他们身上翻查搜索了一遍之後,其中一人取出一只小瓶,往肯肯和格兰蒂纳嘴里倒了点液体。
过了片刻,肯肯感到身边的格兰蒂纳动了动,他便跟着睁开眼。
这里是一间宽阔的厅室,墙壁上糊着暗色的壁纸,水晶吊灯照得室内一派光明。
肯肯坐起身,看到那两个在饭馆里遇见的老者,背着手,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站着。
胖老者语气慈祥地问:“年轻人,醒了?”
肯肯皱眉盯着他:“你们,为什麽,要把我们带到这里?”
胖老者呵呵笑了两声:“年轻人,稍安勿躁。你们可知道,这是什麽地方?”
格兰蒂纳一言不发,肯肯摇摇头。
瘦老者幽幽地开口:“这里是元老院。”
格兰蒂纳站起身,冷着脸说:“这就是你们奥修的待客之道?”
胖老者拍拍手,一个侍从捧上两个包袱。
“你们的身上和行囊中,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文件。”胖老者从肯肯的包袱里取出一个钱袋,掂了掂,“只有这个装有各国钱币的钱袋,钱……不算多。仅凭这两项,按照帝国的法律,你们就应该去监狱报到了。除非你们能给出一个来到帝国,进入皇都的合理理由。”
肯肯继续不做声,格兰蒂纳苦笑:“理由?我和朋友到奥修来,是想重新开始人生,维丹是皇都,机会最多。我的朋友想进军队,我想找一个文职的工作,或者做点生意也行。”他长长地叹口气,“我原本以为奥修帝国是最自由,最宽容的国度,原来是我错了。”
两个老者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他们。胖老者向格兰蒂纳提了几个书本方面的问题,格兰蒂纳流利地回答了一长串。瘦老者看向肯肯:“少年,懂得格斗术麽?”
肯肯简短地回答:“不懂,但是我会打架。”
瘦老者抬了抬手,走上来四名侍卫,将肯肯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侍卫丢给肯肯一把佩剑,肯肯看了看那把剑,随手丢到地上,接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一提,一丢,那人便嗖地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打架,龙,从来不会输。
瘦老者怔了怔,呵呵笑起来。胖老者拍了拍手:“好,你们合格了,现在,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你们愿不愿意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