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一条啦!』尚未进门前,向礼均就听见一句低吼自掩蔽的门另一边透出来,『好啦、你闪开,是你比较懂、还是我比较懂!』藉由声音的音频,他彷佛可以想见里头的人正顶着一张不悦的表情。
向礼均顿足,犹豫现在是否为打扰的好时机,他忍不住竖长耳朵听听内部的人究竟在争执什麽。
『我知道这是你的身体,可是,』令人疑惑的是,从一开始迄今,他都只耳闻一个人独自说话的声音,『你分得出来哪条是血管、哪条是神经吗?』片刻後,『不知道就安静一点!』
争论(?)至此告一段落,尔後是一阵无声的寂静。
向礼均愣了愣,接着朝後方退了一步、仰头,视线瞄往高挂於桥上的告示牌:「大体解剖室(三)」,黑底白字清楚写道,由此可知自己并没走错,那麽……
一股冷风自背後轻拂而过,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原本即因设计缘故、加上实体研究内容的影响,造使这区附近已稍嫌阴寒,如今更让人惊觉寒气直逼。
好似再待上个几秒钟就会发生什麽事情一样。
……是怎样?他无奈得以手捂去半边脸庞,即使思绪纷杂,当下也不敢多想。
如果这一科为非必修学分,他绝对马上去退选!
刻不容缓的、向礼均一个旋身,准备离开这个诡谲的地方。
他打算去询问校方或同学,有没有人愿意跟自己交换合作的研究室,又或者能否更改当初自愿的地点──因为缴交志愿表格当天他碰巧有事无法抵达,以致於落得任由学校安排的结果,事後许多人听闻他是在大研(三)修习学分时,总递过来同情的眼神,当中似乎又含带了许多自己那刹那无法理解的东西。
大研(三)到底有哪些事蹟,会让人退避三舍?向礼均起初还不甚在意,任凭众多传说与流言在身边打绕,如今……不知是否受到周遭深幽环境影响,顿时平日无形中吸收入脑海的传言一一展头冒出,加重了他内心一股毛骨悚然的异样感。
先闪为妙。打定主意後,不管如此一来会不会造成指导教授的差印象、进而连累到学期分数,他都决定另觅良辰吉日再正式「登门拜访」。
『不是叫你安静一点吗!』似乎预见了向礼均内心的挣扎,紧闭的门扉之後再度传来一阵不耐的制止声,让他吓了一跳。定住心神後告诉自己、对方并非在同自己讲话,他还是赶紧离开比较好。
然而事情总不如所愿,在向礼均方才跨出步伐两、三下之际,背後毫无预警地响起开门声,一句「你是谁」的问句间接粉碎了他的如意算盘。
硬着头皮地、向礼均只能停住脚步,缓缓回首,一个穿白色实验衣的纤瘦、修长身影同时映入眼帘。
他敏感地察觉对方在自己身上第一个打量的焦点是落在脚上。
「医学系三年级向礼均。你好,我从今天起要来这个研究室见习。」强迫自己不去揣测这位面貌清秀的男子所有动作的涵义,他赶紧自我介绍并表明目的。
「……研习生?」细长的眉皱了皱。这次观察的重点则从头至脚,「没听说。」
「咦……」向礼均抓抓头。
该从何说明呢?先前即听说这里有位奇怪的学长,论年纪,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主角、而非指导教授,不过研习的消息早就要发布在各个研究室了,如今看来似乎没有的样子。
对上一副怀疑自身来意的眸子,向礼均霎时不知该怎麽解释才好。
「阎教有告诉过我?」倏地,浑身透发神秘气息(阴森?)的学长开口,视线却落在自己肩头侧上方之处,「有这回事?」他偏过头回想。
他、在跟谁说话?向礼均一愣。
这儿……是大体研究室吧,至於「大体」为何?相信不用多加说明。眼睛瞥向门缝侧望进去、落入眼底的数座解剖台,搭上四周寂静、清冷的空气,和一位来历不明(?)的怪异学长,原先的异样感更加明显,他兴起的落荒而逃念头益发强烈。
「好吧,就当作有。」不消多久,彷佛读出他的退意,具有出乎意料的清秀面貌、行莫名动作之实的学长转身,淡淡开口:「如果你要更改研究室,就明天赶快去,我记得好像有期限。今天既然已经来了,先进来看看、熟悉环境吧。」反正所有的大研室规格皆大同小异。
反之,大研(三)因有重量级教授阎适凌坐镇、加上自己三不五时即运用特权(?)向学校申请设备补助费用,无形中反而让这里扩充成别间研究室所没有的规模。
向礼均不会有所损失(?)。
「呃、好。」屏除掉内心些许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向礼均跟随他,小心翼翼地踏入传说中的大研室。
※
违和感。
以上是他第一个浮上脑中的想法。
向礼均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如他所推测的,里头除了完整的实验工具、必备的物品,扣除掉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别的生命体存在,此刻他压跟不愿去证实方才此位学长究竟在同谁对话。
而那份违和感就出自学长和这间研究室,难以用言词形容的,他觉得气质特殊的学长与散发肃冷气息的研究室巧妙混合出另一种融洽的感觉,乍看下突兀,但又不冲突。
很奇妙的气氛,好比大研(三)在外头响亮亮的名声一样,叫人猜不透。
「之前有去看过大体?」不晓得该如何打破沉默,向礼均只好静静站在一旁,让老鸟的学长主导。学长率先问道。
「有。」点点头。
「解剖过吗?」再问。
「没有。」摇头。
「会怕吗?」眼睛霎时直直勾起、对上向礼均的眼眸。
是错觉?他觉得学长厚薄适中的唇瓣似乎微微扬起了不明显的弧度。「还好。」跟解剖比起来,先前那段诡异的对话反而比较可怕。他补充在心里。
「对哪个系统比较不熟?」转身,从桌子旁抽了副手套,将它丢给不明所以的向礼均。
「系统、咦,」他连忙接过,「神经吧。」
「那好,刚好我在看这个系统,你也一起过来看。」他引向礼均走向旁边一付身上盖了白布的大体。
「先祷告一下,知道怎麽说吧?」他看向後者,见他点头後满意地努努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动作了,「诚心一点,我不想等一下还被碎碎念。」
被谁念?向礼均扯扯嘴、不作多想,赶紧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进行例行仪式。
「可以了。」正当自己感谢到一半之际即被打断,「诚意到就好,『他』知道了。」学长这麽说着。
向礼均乾笑。
没多理会他的怀疑,身为医学系生的前辈开门见山地进入主题,「你先把十二条脑神经找出来,边说出它们的主导功能及评估方法吧。」
不晓得其他研究室第一天是否也这麽乾脆地开始教学,不过在这里庄严的气氛下和学长专业又认真的指导,向礼均不由得绷紧了心绪,暂且将最先的怪异感抛弃,专心投入教学指导中,直到一天预计的见习时间结束,他才恍若原来时间过得比想像中还来得快。
出乎意料的和谐。
因为还有预定的其他行程,向礼均出声告辞,让初次、却洽和的教学告一段落。
「回去记得复习,到别的研究室别忘了把不熟的地方再多练习几遍,这样才会比较熟,不容易忘记。」边收拾东西,身穿白实验衣的人儿不忘叮咛。
打开门前向礼均微偏着头思索,然後转身、对着背向他的人道:「学长,我没说要到别的研究室去。」
语毕,如期见到学长秀气的脸庞上掩饰不住讶异,侧过身不解地望向自己,写满疑惑。
向礼均漾开笑颜,「请问大名,学长。」灿烂的笑容令人无法拒绝。
「……伊然。」不明所以,他还是报上名字。
「伊然?人、尹的伊?特别的名字。」向礼均念了遍,「以後请多多指教,伊然学长。」
轻轻鞠了鞠躬,他沐浴在伊然仍旧诧异的目光中离去。
大研(三)似乎没有传说中的可怕嘛,至少那位学长……挺可爱的,向礼均回想起他认真指导自己时的模样,秀气的面孔完全看不出比自己大上几岁,那份执着让人不由得动容,而後佯生「下次还想再来」的冲动。
或许是冲动……姑且不提最初诡异的场面,向礼均决定暂且打消更改研究室的念头。
最後会向他所说的:「以後请多指教」,是的,他相信自己还会再来这儿报到的。
但,向礼均没听到另一段对话,在他离去後上演。
否则,他可能还是会慎重考虑更改研究室别。
「说我吓到他?你怎麽不说是你自己吓到他?」
「如果你没在旁多嘴,我也没有自言自语的癖好。」
当然,在「一般人」听来是这样、只有伊然自导自演的画面,以下是原音重现──
『伊然,你这次没有把人吓跑耶!这个男生有种~』伴随一记口哨声,只有伊然听得见的调侃。
「说我吓到他?你怎麽不说是你自己吓到他?」伊然十分不苟同地反驳。
『他又看不到我,我怎麽会吓到他。一般人还不都是被你自说自话的样子给吓到,以为这里有什麽不乾净的东西。』显然说话者很没自觉。
「如果你没在旁多嘴,我也没有自言自语的癖好。」白了对方一眼,「你以为自己很『乾净』吗?」
『如果我不乾净,就是你没把我洗乾净咩~呵。』痞笑道。
「你还嫌?」谁见过这麽罗哩八嗦的大体老师呀!「我没把你支离破碎就很谢天谢地了!」
『啊啊啊~你这是对老师不敬呀!枉费我提供身体给你又切又割──』嚷道抗议。
大研(三)其实很热闹……
向礼均迟早有一天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