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繁华盛开/第6节
爱情像一个贼，在你不注意时,偷走了你的心和最美的时光，留下一个空缺在原地。
遗忘是另一个空缺，填补了原有的空缺。
贾天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後他搬回士林夜市附近，找了一间宽敞明亮的住处，那里距公司更近。
许多年轻人流行骑机车，尤其是那种膝盖前面有挡板的伟士牌，但贾天佑嫌它无法遮风避雨，他买了部小轿车，虽然是部二手车，但他已很满足。
刘老板为了奖励他，替他办了张信用卡，他成了台湾年青人里，少数的有卡阶级。不仅是信用卡，贾天佑甚至还拥有了HolidayInn的会员卡，可以享用高级饭店的泳池和网球场，这是他当年当饭店服务生想都不敢想的事。
贾天佑每天听着罗大佑的恋曲1980，用歌词麻痹自己的热情。
「甚麽都可以抛弃，甚麽也不能忘记，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
罗大佑沙哑略带沧桑的声音，终日在他耳里心里萦绕。
他开始跟着商社的日本同事，去北投的饭店泡温泉，唱那卡西，或是和他们去中山北路地下室新开的酒店，听那些涂红抹绿的女人讨好谄媚自己。
他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浑蛋，这样他的心里会好过些。
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施慧敏的爱，从前不配，现在更不配。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施慧敏，唯一对得起她的，是他从不对那些女人动感情，更别说跟她们发生任何亲密关系。
贾天佑的改变引起了日语老师的关注，女人是敏感的，老女人更是敏感。
幸子老师一向视贾天佑为自己的孙子，一辈子未婚但却喜欢孩子，说起来她在日本也曾有过一段难忘的辛酸往事。
幸子年青时在日本留学，曾为一个日本男人怀了孩子，但对方在知道她怀孕後失踪，後来她才知道，对方是回到自己的太太身边。
因为受打击太大，她最後流产了，只好带着一身伤痕，和破碎的心回到台湾。
幸子没脸回去自己父母那里，只好一个人独居在这都市的一角，靠教日语维生。
贾天佑因为在台北举目无亲，许多话也会跟她说，但这次贾天佑什麽都没说，直到老太太追问了几次，贾天佑才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大概地和她说了些。
「由纪，不要难过，我替你介绍新女友呵！」
老太太总是叫他由纪，他曾问过老太太由纪不是「雪」字吗？是女人的名字啊。
老太太笑着告诉他，由纪这个名字是从伊东佑亨来的，由纪发音像佑亨.
伊东佑亨是甲午战争时的日本联合舰队司令，曾经打败中国的北洋舰队，让中国海军全军覆没，是日本的大英雄。
贾天佑对介绍女友的事一笑置之，完全没当回事。但老太太是当真的。
一天晚上下课後，其他学生都走了，老太太将贾天佑叫到另一个房间，那里坐着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孩，黑直的披肩长发，人很秀气也很甜美，长得很像日本歌手石川小百合。
贾天佑很喜欢石川唱红的津轻海峡冬景色，连带也喜欢这个女歌手。
女孩见有人进屋，立刻站起来，欠身向老太太致意。
「由纪，这位是香里奈小姐，我一个日本朋友的女儿，目前在师大学中文！」
老太太拉着贾天佑的手过去，贾天佑向她说了声晚安香里奈小姐。
「香里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由纪赏！」
老太太笑咪咪地将贾天佑介绍给这位日本女孩，女孩羞涩地点点头，也回了一句晚安。
老太太关上门出去，书房内只剩下两人和他们的呼吸声。
贾天佑细细地打量她，虽然已是炎热的七月天，但香里奈还穿着长袖春衫。
春衫的布料虽是透气的棉纱，但扣子一直扣到颈上第一颗。
除了穿西装外，贾天佑从不将第一颗扣子扣上，香里奈真是拘谨的女孩，贾天佑心想。
香里奈的拘谨，不只是穿着，连吃饭都一样。
贾天佑第一次请她吃饭，饭菜都上来了好一会，香里奈却一动不动。
贾天佑谨守中国人的君子风范，请客人先用，但香里奈就是按兵不动，直到贾天佑忍不住饥饿先拿起筷子，香里奈才跟着拿筷子。
後来贾天佑才知道，家教好的日本女孩，都是这样拘谨有礼的。
这些还好，最让贾天佑为难的是，香里奈永远走在他身後一步。
贾天佑每次想和她说话时，都需要偏过头去。
香里奈不像东京或大阪的女生那样时髦，但每次见面时的淡粧，总让贾天佑惊艳。
台湾的男生难道都近视过度吗？为什麽没人注意香里奈，让她闲置至今，後来贾天佑才知道，是因为香里奈太过保守。
香里奈的故乡在四国岛，那里不像九州那麽繁华富庶，好在父亲是牙科医生，收入不错，才能让他来台湾读书。
「我喜欢台湾，也喜欢体贴的台湾男生！」有次香里奈告诉贾天佑，她喜欢台湾，甚至可以嫁给台湾人。
贾太太听说儿子交了个日本女友，很是高兴。
因为贾太太从小受日本教育，会讲些日本话，也喜欢日本的饮食和习惯。
但是贾鹏飞很介意，贾鹏飞十四岁离乡背景参加抗战，到老都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他认为都是日本人害的，日本人差一点就要亡掉中国，幸好天佑中华。
现在贾天佑居然和他们在一起，而且还可能娶个日本媳妇。
贾鹏飞提到香里奈就老大不高兴，这让贾天佑不敢也不能带他回老家。
香里奈的美不输施慧敏，但皮肤就比施慧敏更白晰了，这大概是东北亚女生的优势。
贾天佑喜欢她，但不敢爱她，因为爱要负责。
负责的结果就是婚姻。
贾天佑的心早已随施慧敏而逝，他不知道和香里奈最後会是什麽结果。
爱情真的要有结果吗？
为什麽天底下的爱情没结果的居多，但许多人还是前仆後继的进来呢？
是那些人太自信？还是太无知？
爱情的结果是婚姻吗？
但为什麽一旦进入婚姻，爱情多半就退色了呢？
婚姻如果是爱情的温室，那爱情在里面应该更茁壮更美好，为何许多都枯萎凋谢了呢？
贾天佑常问自己这些问题，他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情是直觉反应，不经思考。
爱情是没什麽理由的，就像闻到蛋糕香味想吃它一样，却无法分析香味是什麽东西。
但结婚是可以分析的，结婚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必定是有理由的。
香里奈是想结婚的，贾天佑也想，但不是跟她。
因为贾天佑找不到理由，最後，两人只好平和的分手。
正好1981的秋冬，世上掀起一股魔术方块热，让他忙得无暇他顾。贾天佑每天赶生产，赶出柜，忙碌填补了他情感的空缺。
说起这小小的塑胶方块玩具，虽然产制过数百万个，但贾天佑一个都转不出来。
这是一种排列组合游戏，听说是匈牙利人发明的，六面六色，每面分成九宫格，将每面转乱的颜色归为同色就算成功。
圣诞节加上元旦假期，贾天佑难得有几天休假，他想回桃园老家看看。
想起桃园老家，也让他想起在桃园工作的李美娴。
以前每次面对李美娴，他都不敢多想，怕自己无意间又再次伤害两个女人。
每次见到李美娴时，就觉得自己像个撒谎的孩子，让他良心不安，只好选择逃避。
但现在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已可以坦然面对她，无需逃避彼此的感觉了。
他找出那张名片，拨了电话给她。
「麻烦请李美娴小姐听电话？」贾天佑说。
「我就是，请问您哪位？」李美娴的声音很轻柔。
「我是贾天佑！」
李美娴心里一震，她其实早听出他的声音，但是她不敢相信，这麽久了，他终於想起她。
她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麽接下一句。
「元旦我想回桃园一趟，能和你见见面吗？」
「好！在哪里？」李美娴无暇多想，她选择最简单的回答。
「中正机场里有个圆山饭店咖啡座，你知道吗？元旦下午一点在那里，好麽？」
贾天佑给了个大目标，他相信李美娴应该很容易找到，因为那里离李美娴公司也不远。
「好！」李美娴还是这样简短。
李美娴何时变得这麽省话，是工作或生活压力让她变成这样？
贾天佑心里一阵黯然，不知道该说什麽。
贾天佑舍不得挂上电话，她想多听听她的声音，但对方也只是沉默。
贾天佑正想说些什麽，来打破僵局，电话那头传来李美娴的声音。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麽？，你要诚实回答我。」
李美娴甜美的声音让他无法拒绝。
「好！」贾天佑也简短地回她。
停顿了几秒，电话那头传来李美娴微弱的声音。
「你爱过我吗？或心里曾经有我麽？」
贾天佑的手微微颤抖，说不出的酸甜苦辣在心里翻搅。
每次面对她，他都想告诉她，但是他不能。
「有，一直都有！」那压抑已久的情绪，像火山爆发一样，都随着这几个字汹涌而出。
电话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良久，贾天佑听到李美娴的低泣。
他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她，贾天佑心里的苦又有谁能安慰呢？
他现在还能说什麽呢？
「我要挂电话了，谢谢你打来！」李美娴的声音又重新飘过来。
挂上电话，贾天佑心里很沉重，他原本期待这是场愉悦的对话，谁知让他如此感伤。
午后的出境大厅旅客变多了，这几年台湾经济起飞，许多人懂得赚钱也懂得花钱了。
贾天佑比预定的时间早到，每次和人约会，他总喜欢早到，因为早到可以挑选位置。
可以从他喜欢的视角，去观察熙来攘往的人群，看着他们为生活奔波，这是他从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习惯。
每回坐公车上学，他总喜欢坐在最後或最边的位置，这样可以让他轻松地冷眼旁观这人间世。
贾天佑喜欢一个传说，是说乾隆皇帝问大学士刘墉，为何那些进出城门赶路者如此匆忙，究竟在忙些什麽？刘墉回说不是为名就是为利，他们忙的只是名利二字而已。
贾天佑看了半天，一直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他看看表，已经一点半了，早已过了约定的一点。
李美娴该不会路上发生意外？还是突然生病了？
上次见到李美娴时，看她的气色还好好的，大学时代还是剑道社的健将，应该不是那种容易生病的人？贾天佑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
服务生过来加水，顺便带给他一个信封，说是有人放在柜台，指明要交给这桌的客人。
贾天佑谢过服务生，抽出信纸慢慢地读着上面的字。
「佑，
容许我这样叫你，也原谅我未能现身。
谢谢你曾经带给我那些难忘的日子，与你相处的每一分钟，
我都无法忘记。
我曾经痛苦过，绝望过，对人生不再有任何盼望。
是进荣陪我渡过那最难过的时刻。
他对我很好，一直守护着我，我很感谢他。
你打电话给我的前两天，我已答应他的求婚。
谢谢你心里始终有我，这样我已无憾，不敢再奢求太多，
能够站在远方再看你一眼，我已很满足，希望…………」
贾天佑没看完，拿着信冲出咖啡厅，痴痴地站在大厅上，搜寻那曾经熟悉的身影。
他一动不动，像被蛇妖梅杜莎的眼化成的石像一般，任凭熙来攘往的旅客从他身边流过。
《新不了情》作词：黄郁作曲：鲍比达
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
心若倦了泪也乾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
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你暮暮与朝朝
这一份情永远难了，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
爱一个人如何厮守到老，怎样面对一切我不知道
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麽能了，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情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