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恨我。」
小娴已经离开将近四年，如今再次重逢，当我紧紧拥住她的那一刹那，其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我从未想过，我还能如此平静的面对她，彷佛这段时间她所留下的空白，都只是一场梦。
她说得没错，我曾因为她毫无预警地消失，而深深的恨过她。
恨她在一瞬间粉碎了我的世界、我的一切。
恨她让我一个人，承担所有苦痛和折磨。
恨她这麽长的时间以来，从来没有和我联系。
我曾幻想过，若未来的某一天，再次遇见她，我会有什麽反应？
而想像中的那个我，一直以为我会失控的对她咆哮，咆哮着为什麽要对我这麽残忍？
但这个拥抱，却给了我内心最真实的答案。
我真正恨的，不过是自己的懦弱罢了。
「我恨过你，很深很深的恨过。」
小娴望着我，眼神没有起太大波澜，彷佛早就预料到一样，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换作是我，也会的。」
「但是後来我发现，我恨的，从来就不是你，我最恨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
我对她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小娴，你现在回来，是为了什麽？」
「我只是觉得，有些欠你的话，是该还给你了，还有，那个时候我的离开，背後真正的原因，你也该知道了。」她的笑容还似从前温柔，但眼神，却多了几分我看不清的东西，「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我会走，是因为我再也忍受不了待在你身边时，良心的谴责，你每每看着我所露出的那样绝望的目光，就像活在地狱一样，让我开始恐惧。」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她那双明亮的大眼，此刻满溢着悲伤。
「海若，打从一开始和你当朋友，我只有一个目的。」
「我想报复你，让你陷入痛苦的深渊，让你体会，什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还来不及开口问她为什麽，她便以无比平淡的语气接着说道：「因为，我曾以为我哥哥的死，全都是因为你。」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说的每一个字在脑中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怔怔的望着她，拚命往後退。
喉咙里都是血腥味。
「我是岚枫的妹妹。」
我说过当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直到现在，从未改变过。
「是吗？」所有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我自嘲一笑，「那麽你想报复我也是应该的，我应该也得嚐嚐什麽是地狱的滋味。」
但小娴望着我的眼神，并没有任何一点的怨怼。
为什麽？
为什麽想报复我先逃开的人却是你，为什麽你不恨我到底？
「尽管我当初并不是真心想跟你当朋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看见你每到下雨的时候，人就变得很阴郁，甚至会莫名流下眼泪，我看见你身上承载的悲伤，早已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到了最後我才发现，这场意外最痛苦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
她走上前，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温度如此温暖，却再也温暖不了我的心，「我早就不恨你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满满的亏欠。」
「所以我选择逃走，对你这麽残忍的我，已经没有脸再面对你了。」
「对不起。」
她将我的手抓得很紧，彷佛是想求得我的原谅一样，胸口窒息的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
「夏之娴，既然要恨，就请你恨我到底。」
我漠然的抽回双手，直视着小娴惊愕的脸庞，「如果你真的对我感到歉疚，就永远都别原谅我。」
「海若......」
她每走近我一步，我就後退一步，排斥美好早就已经成了我的本能。
「到这里为止吧，决定要恨就别後悔，刚刚的话我会当作没有听到过。」
也会当作，你从来没有回来过。
我转过身，用力的跑开，就像当年我们分离的情景一样。
只是这一次，留下来痛哭的人不再是我。
即使小娴愿意原谅，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怎麽有办法选择原谅？
汨汨的鲜血，滂沱的大雨，无助的哭吼。
还有，止不住的泪水。
那些回忆，从来不曾消失，反而随着时间，变得更加清晰。
再怎麽难受，都是我欠他的。
这时细细的雨丝一线一线从天空坠落，这些水珠就像他的眼泪一样，打湿了我的脸庞。
我抬起头，闭上双眼，岚枫的身影彷佛出现在我眼前。
嘴角扬起一抹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我轻声呢喃，「笨蛋，你哭什麽？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吧。」
可惜我已经说过了，我再也不会哭了。
即使再痛，也不会流下半滴眼泪。
对不起。
对不起......
※
八年前。
「岚枫哥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那时我还是个绑着可爱双马尾的小女孩，站在他的身後，轻拉着他的袖子，肥肥软软的脸上，笑容天真灿烂。
「等一下小若就知道罗。」
他回过头望着我，那样温柔而宠溺的眼神，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
岚枫是大我九岁的哥哥，他对待我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百般呵护，疼爱有加。
如果这天他没带我出去，也许他现在早已是个英俊有为的青年，也可能已经遇到他的白雪公主，两个人会许下承诺，相守一辈子。
其实他根本就是属於人生胜利组的吧，模特儿身材，精致到像是陶瓷娃娃的面孔，个性温柔又体贴，笑起来光芒会闪瞎别人的双眼，几乎零缺点，至少，我真的找不出他的缺点。
可能人太完美，上帝也是会嫉妒的。
「咦？这里是......这里是水族馆吗？」
「小傻瓜，你不是一直想来水族馆吗？」
他的大掌紧紧包覆着我小小的手，那一刻的感动，无法言喻。
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牢牢的记在心里，我想，拥有这样疼爱自己的人，论谁都会感到非常幸福吧。
年纪幼小的我，喜欢岚枫的程度，甚至连我真正的亲哥哥都会吃醋。
水族馆里比其他地方要宁静多了，看到那些鱼悠游在四周围，环绕着自己的那一整片深蓝，感觉就像置身梦中，美的虚幻。
「怎麽样？这生日礼物不错吧？」
我眨了眨眼，像无尾熊一样，紧紧抱住身旁一直挂着微笑的他，笑得很满足。
「岚枫哥哥，其实你是天使对吧？」
「什麽？」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不禁失笑，「你这丫头是童话故事看太多了吧？」
「才不是呢，我妈妈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完美的人存在，可是岚枫哥哥你长得这麽好看，人又这麽好，你应该不是人，是天使才对！」
而他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他当时露出的笑容，等到我渐渐长大，才知道，里头藏着的东西，叫做悲伤。
对我来说，他就像误入人间的天使，洁白无瑕，容不得半点瑕疵。
所以是我忘了，天使，本来就不属於人间。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买了很多东西，当我们走出水族馆外时，外头下着毛毛细雨。
岚枫正准备拿出伞来，瞥见我的视线锁定在对面的冰淇淋摊贩，两眼瞪得发直，他笑了。
「好了好了别再看了，哥哥去买给你，在这里等一下，不要乱跑喔。」
他撑着伞，转过身背对着我，迈开脚步，修长挺拔的背影，真的很难让人移开视线。
高中生就长得这麽猴急，是正常的吗？
我还沉浸在自己充满粉红色幸福泡泡的世界里，刺耳的煞车声突然划破天际，我一回过神，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殷红。
静静躺在地上的，是我最亲爱的岚枫哥哥。
我不发一语的跑到他身旁，四周尖叫声不断，甚至有的人被吓哭了。
但是我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我蹲在他身边，小小的手放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只是不断重复：「岚枫哥哥，岚枫哥哥......不要回去做天使好不好，起来跟我说说话，你还没跟我说，生日快乐......」
恐惧蔓延全身，几乎使我快要喘不过气，毛毛细雨，顿时变成了倾盆大雨。
我不确定我脸上的水滴，究竟是什麽？因为雨下得太大，是雨还是泪，我也分不清。
但後来救护车到了，急救人员把他抬到担架上，我也跟着上了救护车。
途中，他就停止心跳了。
那时我还太小，不懂为什麽原本还有起伏的心电图，突然就变成了直线，不再有任何动静。
直到我听见他们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到了医院就可以开死亡证明书时，一直沉默的我，开始歇斯底里的对他们咆哮。
「你们为什麽不救他！为什麽......」
我吼得声嘶力竭，但是，他却再也不会睁开双眼，对我露出宠溺的笑容了。
从他死了以後，我每天都哭，一直哭一直哭，却怎麽也停不下来。
觉得心脏好像被用力撕扯开来一样，好痛好痛，但除了哭，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麽。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让他去帮我买冰淇淋，什麽都不会发生。
如果我们直接回家，他现在就会活得好好的。
是我害死他的。
是我夺走了他活着的权利。
都是我。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该被撞死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他。
我的生日，就是他的忌日。
很讽刺吧？如果有人帮我庆祝生日，彷佛就是在庆祝他的死一样，会让我全身发冷。
但我还是只能强撑起笑容，对他们说谢谢，这段过去，实在太过不堪。
如果我从不存在，这个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如果没有我就好。
如果没有我，该有多好......
这时，雨忽然停了。
怎麽可能？
我睁开双眼，有只伞替我挡去了所有无情打在我身上的雨水。
拿着伞的人，是小娴。
她伸出手，轻轻抚去我脸颊上的水珠，温柔的让我眼眶发烫，「也许，每个人都该拥有一次被原谅的权利，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