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升上国三後,夏妡滢每天被数不清的大考小考搅到焦头烂额,独剩午餐时间才能稍稍喘息。
一掀开便当盖,她的姐妹淘宋岚语便拖了张椅子占住左边走道,大剌剌将便当朝桌面一摊,皱着鼻头抱怨:「星期日那天,我哥哥带了女朋友回家,长得还可以啦……爸妈一见面就很喜欢她,可是我总觉得那个女生笑起来好假。」
削着短发的宋岚语行事率直,搭配偶尔少根筋的夏妡滢,个性上的相似,让两人初进国中甫一相遇便结成手帕交,上下课形影不离,连去厕所都要手勾手。
「下午,他们带我去逛街,两人甜甜蜜蜜牵手,把我这个妹妹撇到後面,回到家我就火了,直接呛我哥——你这样乾脆两人去逛就好,何必拖我去?」宋岚语火大表示。
「你该不会有恋兄情结吧!」夏妡滢瞧她一脸愤慨,语带调侃。
「不是……只是太突然了,有些不习惯,她只要『哀』一下,哥哥就会丢下我过去问她怎麽了……总觉得她像在向我示威似,心里不是滋味。」宋岚语搔搔发际叹道。
「我没哥哥啦,所以无法体会你的心情。」语毕,脑海突然浮现齐烨霆的脸,夏妡滢转头望向窗外蓝天,回想四个月前在鱼池发生的事,心口微微一沉……
她知道他功课很好,月考成绩总在校排前五名,不像她连百名都挤不进,读得万般痛苦。
大学放榜後,齐烨霆据传跌破老师们的眼镜,一干同学以为他能考上全国排名前几的名校,没想到最後只考上邻近中上的大学。
而造成他考差的罪魁祸首——曾发誓要以死对他未来负责;但誓言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所以……容她「俗啦」的当一阵子缩头小乌龟。
为了避免勾起他不好回忆,她不敢冒然出现他面前,更不敢主动和他说话,天真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总有一天可以获得他的谅解;可惜上大学後,齐烨霆并没有给她表现诚意的机会,他变得更忙碌了。
听说大学生活多采多姿,社团活动好玩的不得了;听说会认识许多来自各方的人,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听说大学的女孩子非常时髦,善於打扮……
像岚语的哥哥一样,烨霆哥哥有天也会突然带回美丽女友吗?
一想到这里,明明抱着色香味俱全的便当,夏妡滢却突然没胃口了。
ღღღ
冬季,天际乌云低垂,如渔人被烈阳煎炼过的肌肤般黯淡,湿寒海风兀自吹得猖狂,浪潮汹涌的台湾海峡是阴鸷的、危险的。
一个渔人出海次数渐少、逐渐斑驳褪色小乡镇,横掠上空的各国飞机依旧承戴无数梦想和离情,起起、降降……
随着农历春节将至,家家户户忙着动员扫除,年节气氛比都市浓厚。
夏妡滢帮忙跑腿买东西,正当她提着一瓶磁砖清洁剂回家,却在路上和神色凝重的齐烨霆匆匆擦身,她心里直觉有异,转身快步追上,看着他来到大马路边伸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烨霆哥哥,你要去哪?」」她自身後拉住他的手臂。
齐烨霆挣脱她的手,钻进计程车後座对司机说道:「长兴医院。」
医院?他颤哑声调令夏妡滢一惊,下意识拉开车门跟着钻进後座。
齐烨霆没问她为何跟进来,苍白如纸的面容斜靠着车窗,闭目蜷起身子,夏妡滢看得心惊,第一次见他以如此脆弱的姿态示人。
伸手扯扯他的袖子,齐晔霆缓缓睁眼,向来自信的黑眸流闪着怆惶泪光,失去血色的薄唇颤颤道出人世最残酷的离别——
「早上,爸妈骑车出去办事……刚才警察打电话来……一辆酒驾失控的货车撞到他们……爸爸到院前已无心跳……」
夏妡滢闻言脑中轰然一响,胸口骤疼,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簌簌泪水沿着面颊滑下,喉头像被什麽哽住无法言语,从小到大,无忧无愁的她从没经历过任何死别。
「滢滢,我……该怎麽办?」他神色悲伤,突然张臂无助抱住她,臂上劲道持续加重;但夏妡滢不敢喊疼,他濒临崩溃的神情比身上的痛更疼。
那一刹,恍然领悟——原来人和人的缘分如生鲜食品般,也具有保存期限。
缘深、缘浅,冥冥中,似有一双神之手在搬弄各人命运;生命,看似强韧,实则脆弱如发,轻扯即断。
半个小时的路程,来到医院急诊室入口,下车後,齐烨霆颤抖到无法将钱自口袋掏出。
「小弟……不收你钱,快进去吧。」五十多岁的计程车司机探头同情望着他,语毕便倒车转向离去。
齐烨霆连谢谢两字都说不出口,拉着夏妡滢急奔急诊入口,扑面而来夹着消毒水味的冷空气令她呛咳了下,电梯前的护理站旁,两名警察和穿着白袍的医生正候着他们。
「你是齐敬平的家属吗?」警察望了俩人身後一眼,制式问道:「没有其他家人和你们同来?」
「我是他儿子……我妈她……」他摇摇头,用力揪住医生的手。
「你母亲目前在手术室里,车祸的撞击力太大,颅内出血很严重……我们会尽力抢救;只是,小弟你要有心理准备,她随时可能在手术台上离开。」医生回道。
齐烨霆闻言双腿一软,几欲昏厥,夏妡滢赶紧抱住他身子,以肩头撑住他微倾重量。
「小弟,你必须找个大人过来处理後续问题。」警察有些同情望着他。
「我家只有我……」
「我打电话叫我妈妈来……」夏妡滢扶着他在一旁候诊椅坐下,快步走向护理站旁的公共电话。
电话一接通,话筒里传来张玉甄焦急的责骂声:「滢滢,跑去哪了?买个东西买到不见人?」
「妈……我在医院,伯父和伯母出车祸了,我陪烨霆哥哥到医院……」一听见母亲的声音,再也克制不住,她声泪俱下。
电话中,张玉甄显然也被这消息撼住,迟迟无法反应,任夏妡滢断断续续泣说院里情形。
此时身後突然响起一片惊叫声,她回头一瞧,齐烨霆揪住一名神情委靡的中年男子,右拳一下又一下落在他脸上和胸膛上,警察和护士正试着拉开两人。
「妈……烨霆哥哥在打车祸肇事者……怎麽办?你快来啊……」
「滢滢,妈妈马上过去!你先冷静下来看住烨霆。」
挂断电话後,夏妡滢奔上前自身後环抱住他的腰,阻止道:「烨霆哥哥……我妈等一下就来了,你冷静点!」
「我怎麽冷静下来?他害死我爸爸……」他紧握双拳,泪水奔腾落下。多希望这一切只是场恶梦,醒来後,他会自嘲笑道——幸好,只是场梦。
「对不起!对不起……」中年男子跪倒地上不断道歉,又惹得齐烨霆情绪激动,警察见状赶紧将他带离现场。
「让我见我爸……」齐烨霆也不在乎,转而握住医生的手哀求道。
夏妡滢惊愕望着他,内心一阵惧怕,悄悄向後退开,看着他随医生离去。
该跟去吗?
心尖又是一阵狂颤,她不敢呀……还是留在这里等妈妈吧……她逃避地想。颤颤在候诊椅上坐下後,不断逼问自己——齐伯父对她那麽好,怎麽不敢见他最後一面呢?
不知道!不知道!问她一百次这个问题,她依然只能回答这三个字——不知道!
她很怕,真的很害怕……当电视上恐怖片中血淋淋的屍体出现在现实中,她光想像就几欲昏厥。
未久,有人在她身边坐下,看衣色是齐烨霆,他没说话,动也不动静静坐着,像死去般……夏妡滢竟心虚到不敢抬头看他表情。
「烨霆!烨霆!」彷佛等了一世纪之久,张玉甄终於带着夏伟轩自长廊上匆匆奔来。
「阿姨……妈妈在手术……」齐烨霆缓缓起身,霎时情绪崩溃,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烨霆,为了你,大姐一定会撑过来,一定!」张玉甄扶起他在椅上坐下,揽住他的肩头柔声安慰:「我们一起向菩萨祈求……求祂保佑大姐……」
齐烨霆点点头,低头拭去泪水,脸上流露一丝希望。
年纪尚小的夏伟轩被眼前气氛吓得红了眼眶,夏妡滢带着他坐到远远角落,望着张玉甄令人心安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陪他那麽久,却什麽事都没做。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一个小时後,医生自手术室中走出,脸上看不见手术成功後的释然,他低声和两人交谈几句,张玉甄几乎同时落下泪来,那一刻,夏妡滢又想找个隐蔽地方躲起来。
短短几个小时经历那麽多事,冥冥中似有一双手不断推挤她,逼她走出童稚的梦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人生百态。
原来所谓的成长,是必须佐着泪水和伤痛,才能牢牢镌刻进灵魂深处。
「小轩,你在这里等姊姊……」她起身跟上,随着三人走向一间病房。
站在门口看着齐烨霆和医生朝一张病床走去,床上盖着白布,当白布缓缓掀开,露出林慧君肤色死白满是伤痕的脸,剔掉长发的头颅爬着黑线缝合的狰狞伤口,像蜈蚣般盘踞着。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心底涌出,她怕得双腿直抖,不敢靠近,不敢像齐烨霆和张玉甄一样紧紧抱着林慧君的身子痛哭。
但她怎麽能害怕?伯父伯母对她那麽好,她怎麽可以这样对待他们?
对不起!伯母……夏妡滢突感呼吸困难,眼前一暮迅速幻成马赛克般的色块,当啷坠地,终归寂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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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过年,夏妡滢经历她人生最漫长的冬季……
自医院回来後,不明高烧反反覆覆折磨她,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整整卧床一星期。
邻居奶奶过来看她,说她被丧事煞到,还去庙里求了香符回来让她净身;但夏妡滢心知自己生病的原因不是如此。
一闭上眼,脑海就会浮现林慧君去世的模样,如此丑陋可怕,不再美丽。
对死亡的恐惧日夜侵蚀她的心,害怕有天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父母逝去;不只是父母,甚至是自己的死亡。
想着自己会如何死去?
像伯父伯母一样遭受莫大痛苦?或是久病缠绵?
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死!
她痛苦地锁在房内,几乎将自己逼出忧郁症。
直到告别式那日,夏妡滢才随张玉甄前往祭拜,她虚弱攀住母亲手臂走进会场,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坦然面对齐敬平和林慧君的遗照。
齐烨霆穿着孝服跪在灵桌旁,他默默注视她,让她直觉心里的懦弱似乎被他看穿。
「这女孩也算是他们带大的……唉!这麽好心的一对夫妻,怎麽会……」
周遭人的耳语不断加深她的自责,即使逝去时不美了;但她怎能被外在皮相拘束,忽略有颗美好心肠、待她如子的两人?
对不起……她失控哭倒在灵桌前,心里频频道歉,突感臂上一紧,身子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滢滢,再哭下去,我爸妈会走得不放心。」齐烨霆含泪望着她温柔说道,伸手拭去她脸上泪痕。
「烨霆哥哥,我……」
「别说了,我懂你的心。」她深凝着她,若有似无一笑。
她一时无语了,望着他良久,心里有个声音突然疯狂大叫——
不!你不懂!
你不懂我想说什麽!我只是想问你……
可不可以原谅她的怯弱和不勇敢?
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