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空庭园後,市区内就开始下雨。雨势不断加强,从毛毛细雨渐渐转成滂沱大雨,害我回到老家时成了落汤鸡。
「嗳呀!看看你这傻小子。」马妈从浴室内把大毛巾递给我,嘴里还不忘念我几句:「每次出门都叫你记得带伞,你就是不带!要是不小心着凉或感冒了怎麽办?」
「别念了。」我换上乾衣服,坐在爸的床上擦拭湿透的卷发。
真倒楣。
「念你是为了你好。」
「是,我知道。」
每次都这麽说。
雨下得还真不是普通的大,不知道天空庭园的植物有没有哪株的枝叶被雨水打断……看来明天又得来个大整理。
那个家伙有没有地方躲雨?
我越想越不妥,从床上站起来,我看着走进爸房间的马妈并准备告诉她我要出去一趟。
如果那女孩没地方躲雨,就乾脆把她带回来好了,然後再找个时间把她拖去派出所。
「马妈,我……」
「大智,」马妈没有看着我,她低头专注在手中的一叠纸说:「我前几天在整理你父亲东西时,发现几样应该是他没来得及交付你的东西。」
「什麽?」
爸有什麽东西没交付给我?不,应该是说,爸竟然有东西要交给我。
「国际园艺生产者协会寄给你的信。」来自马妈之手的信封袋好像在发光。
国际园艺生产者协会寄信给我?
我瞪着手中的信,不知道该有什麽反应。
「我不知道内容写了什麽,只知道他一直在为你的出路和工作心烦。去年你大学毕业时,他有跑去看你们学校的毕业展。」马妈的笑容非常温柔:「他一回家,就不停和我夸说自己的儿子多有才华。」
才华?我一直以为他反对我走园艺。
「你父亲和我说,怕你选得路太苦太累。他知道你从小就喜欢花花草草,但很担心你因为园艺的工作太辛苦,而失去自己的兴趣。毕竟你父亲也是把兴趣当饭在吃……啊!我这里还发现你父亲前阵子在写的新作。」
马妈递给我的第二件物品,是本泛黄的笔记本。
爸很讨厌电器用品,所以他总是手写剧本。
这本笔记本令我想起过去老爸一个人书写剧本的身影,当时年幼的我只想为什麽别人家的爸爸都会陪儿子出去骑脚踏车,而我家的爸爸只会坐在书桌前工作,不陪我玩。根本没有想过,那时的父亲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让导演赏识自己,要如何才能喂饱儿子的肚子,让我不至於捱饿。
我是不能体谅父亲的孩子。
不称职的儿子。
「那剧本中写的是关於天使与青鸟的故事,一看就知道你父亲在思念你与你的母亲。」马妈右手托着下巴:「他铁定很想你母亲,剧本没能完成真可惜。」
天使与青鸟。
为什麽象徵我和母亲?
我翻开笔记本,不料一张照片从中落下。
那是什麽?
弯下腰,我捡起落地的照片,上面紮麻花辫的少女十分眼熟。
「啊……」马妈注意到我手中的照片,她说:「这是……你的母亲。」
*
少女独自站在公寓顶楼,眺望远方,感觉好像回到二十三年前。
「总是……没办法喜欢自己。」
天空落下的大雨没有打在她的身上,而是穿过少女的身体直直落地,她低头看着越来越接近透明的手指,内心像被泼上黑色墨水般,使她的思绪霸拉入沉重的往事中。
家中总有不同的皮鞋,母亲总挽着不认识的男人的手。
对於大人的世界无从插手,被迫接受的少女不喜欢回家,比起家中恶心的气氛,地下街的电玩中心、网咖的无菸区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租书店更能令她感到平静。
已经花了三百多块,为什麽就是抓不到那只熊?
「小妹妹。」电玩中心的店员从少女身後叫住她:「未满十八岁,过十二点不得逗留本店。」
「你是要我离开这,然後一个女生大半夜的走在台北街头吗?」不服店员的管教,少女的回话参杂个人情绪:「如果我不小心被抓走或强奸怎麽办?你能负责吗?店员先生你难道不觉得像我这样的少女还是乖乖待在你们店内玩抓娃娃机会比较安全吗?」
「我管你被怎样,如果你不想被打死,我就劝你快点离开我的店!」
下一秒,身材高壮的店员二话不说地就把少女扛起来,直接扔到店外。
「天啊!」
少女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叫:「痛死了!我要告你伤害!」
「要告就去告吧!」店员瞪着少女:「但你敢再踏入我的店,我会直接把你送交警察局。」
没良心。
大人的世界里都只看的见对自己有利的事物。
想到大人就想到自私的母亲,想到母亲就会想到母亲身旁那差点侵犯自己的新男人,想到那浑蛋就会想到大人的世界很可怕……每天每天,这样的想法都会在少女的脑海中无限循环。
她对未来会成为大人的自己感到恐惧。
用手揉揉发痒发热的双眼,少女看着散落在自己身旁的书包与课本,手忍不住颤抖的开始收拾,并思考着自己等会要去哪里过夜。
一本蓝色封面的小册子映入少女的眼帘。
这是本专收国高中的学生投稿的免费专刊,今天老师拿来给全班传阅,她觉得太麻烦所以随手乱扔,谁知道竟然掉进她的书包内。
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青鸟被夺去双翼
即使努力
仍只能在地面前行的比其他鸟儿低
但青鸟仍不放弃
为了向往的天空而不断展开无形的双翅
凭藉着本能
追逐着梦想的边际
标题「青鸟」的这首短诗是专刊中新诗组的入选,作者名为涂渊广,与少女同为国中三年级生。
这不算是首能救赎少女的新诗,但却深深地在少女心中留下影子。
明知道会失败仍要尝试的傻瓜心态,只会选择逃避的少女不能理解,她越想越纠结,不停反问自己是否有相同经验,是否有即使遍体鳞伤仍想去做或去完成的事。
显然,这首没能救赎少女内心的诗,倒是让她的内心起了化学作用。
反思与困惑。
少女开始对诗的作者感到好奇,好奇他到底有着什麽样伟大的梦想,即使不被认同、不被看好而仍想尝试。
就像只没有翅膀却硬要飞翔的青鸟。
「明爱。」
坐在教室内发呆时,少女唯一信任的儿时玩伴,呼唤少女的名字:「高中的志愿表你交出去了吗?」
「还没……因为我还不知道该上哪间高中。」少女回答好友:「育琳你交出了吗?」
「交了,老师从上星期四开始就在催了。」马育琳拉开明爱前面座位的椅子坐下:「你怎麽会不知道自己想上哪间高中呢?明爱你的成绩一直很好,公立的明星高中应该难不倒你才对。
「我觉得你可以再积极一点。」
少女看着好友的双眼微微睁大,此时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什麽梦想都没有。
因为害怕成为大人,所以不敢思考未来,自己竟然连作梦都做不到。
什麽尝试失败的经验,什麽伟大的梦想,什麽该去争取的心态,什麽心中的波澜……原来自己一无所有。
为什麽会在意那首新诗的原因,少女在这瞬间豁然开朗,因为她在忌妒那位明明与她同年,却已经有明确梦想的作者……
涂渊广。
国中毕业,经过最漫长的暑假之後,少女独自踏入陌生的高中校园内,她确认手中的分班表,并找到好友的名字。
「太好了,和育琳同班。」明爱喃喃自语。
至少不是一个人……
「渊广,我们又同班了。」
渊广?涂渊广?
明爱转身,正巧与刚要开口回话的少年对视,直直望向彼此的双眼。
一眼瞬间的片刻,少年嘴中回给别人的话语已不重要,因为此刻是不需要声音的,少女在心中默默念着命运,摇旗高喊着奇蹟。
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或许没有梦想的人会被拥有梦想的人吸引,少女永远记得少年他在高中入学的这天,自我介绍时所说的话……
「我很喜欢读书,也很喜欢创作。虽然现在的文笔仍不够成熟,但我未来的梦想是希望能成为一名剧作家。」
梦想。
如果待在这个人的身边,我也能找到梦想吗?
我渴望拥有梦想。
少女心想。
高中开学两个月後的某天放学,少年独自一人坐在教室窗边写作,据他好友的说法是少年想参加的比赛即将截稿,所以他现在精神很紧绷。
少女带着书包走到少年的前方。
沉默而且认真,少女观察着少年,纤细的白手指写出的每个字迹每道笔划都令她痴迷。
「我喜欢你,你能和我交往吗?」
告白的话脱口而出,埋头在笔与稿纸间的少年没有回话,少女对自己第一次产生的失落感到陌生,但她还不想就这样放弃。拉开少年前座的椅子,少女不发一语地端坐,拿出书包内的课本预习明天的课程。
但她怎麽可能看的进半个字啊?
少年手中的笔与纸发出沙沙声,还有他每一口的呼吸声都让少女有感到心跳加速,这样的感觉十分陌生但她不讨厌,毕竟能独处的这件事比心脏不舒服还来得重要。
或许她还挺享受这紧张的气氛。
「我写完了。」
少年抬头,吓得少女用课本遮住红透的脸,但她发现少年完全没理会她的举动,只是自顾自的收拾书包,让少女的心大受打击。
完全不当一回事吗?
感觉内心像被大石鎚击沉的少女湿红了眼眶。
突然告白果然吓到他了吗?还是说其实他刚刚没有听到自己的告白?
但她也没有再说一次的勇气。
怎麽办?你怎麽办?明爱快想想办法!
「明爱。」
少年突如其来的呼唤令她瞪大杏眼:「怎…怎麽了?」
仅仅是呼喊名字,就让少女的内心再次燃起希望。
「开学的时候我说过自己很喜欢创作,所以我只要一专注写作就容易搞不清楚周遭的状况,」少年背起墨绿色的学生书包,背对少女:「我很不喜欢我在创作时有人过来和我说话,第一,我会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麽,第二,我脑袋中的灵感可能会跑掉。」
少女看着少年的背影,眼泪早已不听使唤的落下。
被拒绝了,而且还被他讨厌了。
「因为以上原因,我写作时的表情总是很严肃,所以我至今为止吓跑许多朋友……」背对少女的少年低下头:「今天我有听到你对我说的话,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漏听字或听不清楚……老实说,我原本不知道该如何回覆你的告白。
「但,我很喜欢你刚才默默坐在我身边感觉。」
他……渊广刚刚说什麽?
涂渊广转身面对明爱并蹲下来,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红晕。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我喜欢你。」
明爱伸手抱紧涂渊广,忍住眼泪和鼻涕希望不要沾上他的白色制服,但在涂渊广回抱的瞬间眼泪还是感动的落下。
良久,他们放开彼此并相视而笑。
涂渊广轻触明爱红润的双颊,然後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再次交会。
如蜻蜓点水般生涩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