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行詩 — 1

正文 十四行詩 — 1

1.

蓝楹一身轻便的素色上衣加牛仔短裤、手上提着两大包刚从超市买来的生鲜食材,风尘仆仆地转了两班市公车,在暑假第一天去到了孙明家。

她预计在他返家前先为他打扫一下房子,然後煮顿热腾腾的晚餐,让她的学长男友尝尝她前几天刚学会的几个新菜色--他一向喜欢她的手艺,总是一边夹菜往嘴里送一边天花乱坠地夸她;总是会添第三碗饭、喝两大碗汤;总是在用完餐後像只慵懒的大犬赖在她身边亲亲抱抱……想着想着,她的唇角不自禁微微上扬,开出一朵淡色的花。

暂且将手上的购物袋放上鞋柜,她掏出孙明给她的备份钥匙开门,甫踏入玄关,一双红得刺目的细跟高跟鞋便给了视网膜第一个冲击--深吸了一大口气,她隐约听见有女人放荡的呻吟穿透左前方的卧室门板;毫不矜持、销魂入骨,简直要对耳膜造成无可复元的损伤。

她在原地呆了几分钟,刚才走上走下、等车转车时出的薄汗都瞬间凝成薄冰似的,贴在背脊隐隐发冷。终於回过神後,她紧紧咬住下唇,将手里那把打着一串紫色小花的备份钥匙放上一边的矮柜,慢慢带上门、提起手上的东西,不声不响地离开。

她的动作如此安静轻巧,甚至不带一丝恨意或怒意,彷佛她才是那个误闯他人梦境的迷途者,转身远去理所当然。

出了大厦,她循着同样路线,怀着早已天翻地覆不知如何收拾的心情,步行、等车、上车、下车、转车……花了近一个小时,一路强忍住随时会夺眶而出的泪水,木着脸回到了与朋友合租的小屋。

「诶?小楹?我以为你今天会晚……」

前来应门的李宁可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那张清丽面容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淹没;眼前的二十岁少女鼻涕眼泪全不顾形象地混在一起,双颊红扑扑的,再搭配隐忍的啜泣声,犹如一个分不到糖的可怜孩子。

「我就知道……唉、先进来吧!」

宁可的思路迅速溜了个弯,不用怎麽推敲假设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什麽事。她一面招呼蓝楹进门、一面接过那两大包沉甸甸的购物袋往内走;待她把东西安顿好、替她了温杯蜂蜜牛奶走出厨房後,那哭成一滩泥的少女竟还赖在玄关没移动半步;经过她好声好气地劝了半天,她才终於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站起,乖乖地让她牵着进寝室。

「我要酒……」蓝楹啜了一口蜂蜜牛奶、吸了吸鼻涕,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三个字。

「要酒?」宁可就像午夜剧场里的侦探一样,一屁股坐上书桌前的旋转椅,撑着下巴、翘起二郎腿:「让你喝了之後再去交一个跟孙明一样的王八蛋吗?」

她话音一落,蓝楹好不容易稍稍平复的眼泪又哗啦啦地刷了下来,其中有几滴还溅进了她辛辛苦苦泡的蜂蜜牛奶里。

「早就跟你说过孙明不是什麽好东西,你就是不听……长相好、家境好、体育几乎全能,那种校园明星手边随便一扫都是一堆美女,怎麽可能轮的到我们这种无名小卒接近?该醒醒啦!那个王八蛋跟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他为什麽要让你当他女朋友?我告诉你,他天天吃山珍海味也会腻,只是一时想换个口味而已。」

旁观者清的宁可一口气说了一大堆,针针见血譬喻得宜,无比流利又富抑扬顿挫,连蓝楹也不得不佩服起身前这个和她同为法律系的室友所天生拥有的、那不可多得的好口才与她望尘莫及的思辨能力。

然後宁可又接下去说了些话,坐在床沿的她忙着哭、换气、擤鼻涕,揉被角还有喝牛奶,抽抽噎噎中也没听清什麽。被泪水浸泡得混混沌沌的思绪正胀痛着,眼角似乎也还留有两个小时前所见到的、那双大红高跟鞋的残像;光鲜饱满的色泽明艳到刻薄残忍的地步,像是踩碎一颗心脏後染上的滚烫鲜血。

又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於觉得哭累了,蓝楹倒在床铺上蜷成一团就要睡,晚餐啊、洗澡啊……什麽也不想管。

宁可替她将空调调成适当温度、走上前替她把被子盖好,接着坐上床沿,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最後才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离开,留下一盏暖黄小夜灯与心碎大哭後浑身脱力的她。

悲伤困乏的夜里,蓝楹做了场梦,梦中是孙明第一次正眼对上她目光的场景。

学校篮球场边加油声鼎沸,孙明挺拔的身影闪耀在女孩们倾慕的视线里,灌篮与转身回防的瞬间总是帅气得让人屏息。

彼时,她亦是他众多仰慕者之一;名不见经传、渺小无谓,只是常随着其他女孩子一同为场内的他欢呼鼓掌,一同将艳羡的目光投在走在他身边的、一个换过一个的美丽女伴身上。

孙明跟她正式相识那天,她因为教授提早下课,所以刚好有机会站在场外那一小块最靠近球员休息区的、众人口中的「黄金地段」上。球赛开始半小时後,孙明下场休息,一个不经心的抬眼,恰巧与她柔软的、毫无防备的目光相碰。

--嗨。

一个轻巧的单音溜过他的声线,而她顿时傻住,完全无法反应。见她不回不应,准备旋开水喝的他还是笑,像是见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物一样,饶富兴味地笑得明明灿灿。

她为自己的笨拙深感懊恼,以为一切将仅只於一个令人眨眼即忘的、痛痒无关的注视。然而,坐上休息区的长板凳後,他却出乎意料地转过身,偏着头瞅着她:第一次在这边看到你。

阳光洒在他染成金褐色的短发上,微微弯起的薄唇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弧度,炸得她再次狠狠愣住,一时严重恍惚不知身在何方。

自那一个金黄灿烂的午後开始,他们的生命就此有了交集与瓜葛。

孙明很快就对她说:在一起吧。和任何时候一样,阳光底下,俊俏不羁的他笑得非常好看,动心动容--没有一个女孩子能拒绝他。更何况,那时的她正为他神魂颠倒晕头转向,肤浅到看不清他口中的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宁可在这段感情的最开始便认真地警告过她:别太靠近孙明。她看过太多女孩子为他着迷,之後很快狼狈心碎。

那时的她没把她的话听进去,甚至还小小赌气了一下,认为她这盆冷水也泼得太不是时候--她知道自己平凡,难得这次幸运之神和邱比特同时眷顾了她,此刻她需要的是甜美祝福而不是苦涩告诫。

事到如今,她才大梦初醒--原来真心对孙明来说真的不值一哂--因为总是唾手可得、挥霍不尽。

她只是恰巧勾起他一时玩兴而已,阴错阳差,称不上恋人,更不用谈什麽爱与不爱--若真要给她个定位,大约就是路边随手采过、下一秒便即可乱扔的野花野草;如果想说得好听点,最多最多也只能挤进宠物之流。

宁可曾说过:如果因爲我爱某个人,我就希望他也来爱我,或者我觉得他就应该回应我的爱--这种想法本质上就是一种自慰。

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完全不去幻想不去期待--人都要自我安慰才能活下去,因爲不是任何时候都有人在身边温柔相待,这世间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充满爱与温暖。她曾经如此希望孙明能感觉到她愿意永远陪在他身边、愿意为他放弃某些珍视的事物、愿意将她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他……这些希望,最终也就沦为一种可悲的自我安慰。

她将她的真心真意--或者说,盲目肤浅的真心真意,像弱水三千那样源源不绝地倾泄至孙明跟前,而他却只取一瓢漱了漱口。

她虽然固执,但并不愚蠢,相处了一段时间後也隐约感知到了他的轻浮、躁动和不以为然。但是她不在乎,还是拚命地给,盼望他终会懂得珍视那样毫无杂质的心意,落在她脸颊上的吻便能多一点真情。

那时的她付出得心甘情愿,事到如今也并不怨怼。只是,她现在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竟然可以失去尊严到那样的地步。

隔天一早,蓝楹的眼睛虽然不至於完全睁不开,但是依旧肿得很难看,脑子也重得像浸过水一样困乏昏沉。

宁可陪着她吃过早午餐後便带着她上街去,说是要散散心。一路上,她们买了叮叮当当的小饰品、几包看影集时吃的麦片和坚果、两件轻飘飘的夏日洋装……另外还为客厅选了新的窗帘样式。

回家前宁可拉着她进了间连锁美容院,亮晃晃的大厅里悬挂着几何形状的艺术灯饰,墙上贴了大张大张的海报,海报上头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时髦,在她眼里都顶着濒临古怪的前卫发型,穿着她一个凡夫俗子说不出美感的新潮服装。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上前招呼她们,为她们按摩、洗头;待发丝吹乾了,头上挑染了金绿红三种颜色的设计师便自动靠了过来,询问需要什麽服务。

「请帮我剪短。」

「啊?」只要修修浏海的宁可听见她的要求,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你干嘛?怎麽突然……」

「这个,」蓝楹捏起一小撮发尾:「是孙明说喜欢我才留的,现在不需要了。」

「你现在是在演哪一出啊?我可不是要带你来大改造的耶!」

「小姐确定要剪短吗?」一边的设计师顺了顺她流及半背的长发:「你的发质很好,很适合留长发耶。」

「还是剪短吧。」她说得斩钉截铁,余光瞥见宁可朝上方翻了翻白眼,一副快要受不了她的表情。

最终,在她的坚持、宁可的劝说与设计师的专业意见互相统合协调之後,她剪了个和她高中时代一模一样的发型;长度在锁骨下五公分,朴朴素素的,比先前看起来稚嫩了些。

「其实也还不错看嘛。」走出美容院後,宁可盯着她的後脑勺说。

蓝楹伸手理了理侧边的发,吁了一口长气:「这样清爽多了。」

「好啦,头发都剪了,忘了孙明重新开始吧!」

宁可拍拍她的肩,做出了像宣言一样的鼓励;而她只是点点头、撑起一个浅浅的笑,对比她的豪气,不禁显得有些软弱无力。

「相信我,你一定会遇到更好、更值得你喜欢的人。」宁可挽上她的手,语气跟她刚才说要剪短发时一样坚定:「那个人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路口空等,不会让你一个人走夜路;不会说我爱你,然後消失;不会做了保证,隔天又说对不起他做不到。」

「……真的?」她微微蹙起眉,像是阳光刺眼,又好像隐隐忍泪。

「当然!」宁可毫不犹豫地回应,「对了、我刚刚看了一本介绍花草的杂志,上面有提到蓝花楹喔!」

「蓝花楹?」

「没错、就是那种跟你名字一样的花。你知道它的花语是什麽吗?」

「我对那个没什麽研究……」

「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蓝楹听了後先是一怔,随後低低地重复了次宁可的话,如同在认真默记,神情却又微微恍惚。

「你可以暂时失去信心,可是一定要再去相信。」

宁可朝她露出肯定的精神的大大笑容,温暖得好像能把昨日的悲伤全数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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