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星期六晚上,原先晴朗的天空突然无预警地下起了滂沱大雨,正在客厅看电视的蓝楹一听见雨点在屋顶上打出细碎低沉的声响,便迅速进房间换上了轻便的衣裤、抓了两把雨伞匆匆出门,要给在市中心打工的宁可送过去--她知道宁可并没有随身带把伞的习惯,如果不替她送伞过去,她今晚就要淋成落汤鸡。
下雨天,人挤人的公车上不仅湿溚溚的,还散发着一股让人皱眉的霉味。捱了十五分钟,好不容易穿过人群下了车,外头雨势仍然没有稍缓的意思;她一个人撑着伞赶路,同时还得小心避过路旁的水洼与车辆溅起的泥水。
「有没有在看路啊!」
一辆轿车急驶而过,为了躲避脏兮兮的水花,她本能地往里头一闪;因为反应时间很短,她根本无暇顾及身旁的状况,一不小心便撞上了人。
「抱歉……」
由於只是个小擦撞,她并不放在心上,赶忙弯腰道歉之後便欲继续往前走。
「喂!」
殊不知下一刻,忽然有人捉住她的手臂往後一拽--她心里一惊,一个踉跄後站定,才发现原来自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遇上了两个染了一头金发、在身上穿了一堆环的小流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赶忙弯腰鞠躬,摆出了低姿态求和,只想他们别再找她麻烦。
「以为道歉就没事了?」
两个小流氓本来就只是想找碴惹事,见到年轻女孩子更是一肚子坏水。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得下流、直往她靠近,都快要将她逼出了人行道。
蓝楹握着伞的手紧了紧,心底急得发慌。当她开始盘算出手袭击、拔腿就跑和大声呼救哪一个脱困机率较大时,突然听见身後有人朝这边按了声短促的喇叭。
「找死啊!」
其中一个小流氓神情凶恶地朝那辆车啐了一口,蓝楹原本要趁他们转移注意力时用尽全力大步跑开,却见那辆黑色轿车摇下了车窗--紧接着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熟悉亲切的面容。
「老师!」她被这个机率极低的巧合给吓了一大跳,顿时又惊又喜。
葛宸撑着伞走下车、绕到副驾驶座替她开了车门,神情是一贯的沉稳优雅、平静不乱:「上车吧!」
蓝楹赶忙快步跑上前去、弯身溜进车里;当他俯身替她系好安全带,他和她是前所未有的亲近;淡淡的男用香水味萦绕鼻间,一边是危险一边是浪漫,她的心脏和他发梢凝结的水珠一样都在颤抖。
「让她下车!」小流氓之一见状,十指关节扳得嘎嘎作响:「别管闲事!给老子滚!」
葛宸沉默不应,迳自走回驾驶座那侧,打算开门上车。他的手一碰上门把,小流氓之二立刻大步向前,一把揪起他的衬衫领子:「你他妈的聋了吗!」
下一秒,他一使劲、推开了抓着他的人。透过车窗,蓝楹只见他眉头皱起,那模样就像是正为了书本上的某一题错误解释而苦恼着,不见一丝惧意或愠意,简直淡定得过分。
「原来是个不怕死的!」
对方冷笑一声,伸手往松垮垮的裤袋里一摸,随後白光一闪,一把小型水果刀便出现在手里。他进逼上前,虚晃了下手里的小刀,眼里亮着高温的狠意。
「到此为止,不然你们会後悔的。」
葛宸缓缓开口,神色微冷,语气依然平稳不迫,车内的蓝楹却看得手心与背脊齐齐冒汗,心如擂鼓,都快要紧张得喘不过气。
「後悔?」热衷於逞凶斗狠的街边流氓一扬手,亮晃晃的刀锋猛地朝前指向他的咽喉:「我们就看看是谁会後悔!」
那白亮锐利的刀刃彷佛是个引信,让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瞬间在蓝楹的胸口炸了开来,令她脑子一热、顷刻间忘了害怕。她迅速解开安全带、从车子里跳了出来,狠狠瞪着眼前两个愣住了的小流氓:「走开--」
同一时间,回过头望向她的葛宸亦满脸讶异:「蓝楹?你回车……」
「我姊夫可是上官晓!」她在雨中朝两个小流氓大喊,紊乱的气息在身体里窜,「他随随便便就能除掉几百个像你们这样的王八蛋!」
「臭婊子!以为我们第一天出来混吗!」水果刀转了方向,尖端危险地指向她……「你算个屁!上官晓也是你能乱攀亲戚的!」
「我没有说谎!你们最好马上滚!要不然……」
慢了好几拍的恐惧在此时一波接着一波涌了上来,蓝楹的视线紧锁着那把水果刀不敢放,感觉自己的双腿开始发起抖,最後的威胁梗在喉中出不来,使她慌得红了眼眶。
「没关系,我给晓打个电话。」
一片混乱中她听见身边的男子这麽说,随後有只温暖的手朝她伸了过来、稳稳地牵住她,力道这样坚定,彷佛能就此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她心里一热,眼泪和着雨水淌下脸颊。
「先拿着伞,别淋湿了。」
葛宸柔声提醒,将伞递给她,然後站到她身前去为她挡住锋利刀尖。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快速按下几个码,无视身前的威吓--或许说,他已笃定眼前的人也不过是想耍狠、挣面子,根本不敢贸然出手。
拨号音才短短响了几声,扩音的话筒里就传来一个略显慵懒的男音:「怎麽了?」
「晓,我有麻烦,不是好好说话可以解决的。」
「……你人在哪?」
「北川路二段跟双十路的交叉口,麻烦你。」
「知道了。」
对方一说完便乾脆地挂了电话。葛宸放下手机,定定地望向身前两个早已明显动摇的家伙,唇边隐约有抹淡淡哂笑:「你们是要马上离开这里,还是留下来跟上官晓见个面?」
「你很勇敢。」
明亮温暖的家庭餐馆里,葛宸看着对面正舀起热粥吹凉的少女,柔软的水波在他漆黑的眼中轻轻荡漾。
蓝楹怔了一下,露出一个略显局促、不大自然的笑容:「给老师添麻烦了……对不起。」
事後回想,她自觉她的行为其实是不经大脑并且逼近愚蠢的--一旦激怒了那两个血气方刚的小流氓,他们说不定会做出更过分、更危险的举动……所以说,她的举动说实在一点也不值得表扬。
那场闹剧的最後,小流氓们不等上官晓现身便已不见踪影,离开前只是骂咧咧地逞了下口舌之快,手脚倒是变得很规矩。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身旁的男子放开牵着她的手,开了车门让她上车;双双坐定後,他将车後座的轻软毛毯递给她,语气温柔如梦:先披着,不要感冒了。
她依言以薄毯裹身,下颔抵在上头,嗅到了他惯用的、清新微甜的男香。方才被他紧握过的右手似乎还残留着他手心里的温度,淡淡的失落镌刻在蜿蜒的掌纹,铭记了一夜的悬险与温暖。
--离宁可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要不要先去吃点热的东西,我再送你过去?
听闻了她今夜冒雨出门的目的之後,他很自然地提出建议,姿态轻松平和,只等她首肯。
「所以你跟星唯是亲戚?」
「嗯,我们的爸爸是堂兄弟。」
蓝星唯,长她三岁的堂亲,是版图横跨欧亚、领航上流社会的蓝氏企业继承人。四分之一英国混血儿,容貌美丽、气质高贵,一头及腰褐发与一对美得让人迷醉的蓝色瞳眸让人一眼难忘。她年纪轻轻便嫁为人妇,对象是表面经营正经事业,真实身分则是亚洲地下军火商龙头的上官家二少爷--上官晓。
「好巧……刚才我也吓了一跳。」葛宸笑笑,拿起筷子夹了些面前的小菜放进自己的碗碟里。
见他从头到尾只吃小菜,蓝楹於是忍不住开口:「老师,要不要我再帮你叫一碗粥?这样吃不饱……」
「没关系,我不饿,只是嘴馋而已。你呢?喜欢这里的粥吗?」
「喜欢,我最喜欢吃皮蛋瘦肉粥了。」身为美食主义者的她点点头,眼睛雪亮雪亮:「这家餐厅的粥煮得很糯很香,皮蛋很滑嫩、猪肉也很新鲜。」
「我不敢吃皮蛋,所以都点海鲜粥。」
「好可惜,皮蛋可以做很多很好吃的料理呢……」
「那我还真是没有口福啊。」葛宸说道,眼底浮现深深笑意。
用完餐,蓝楹趁着他进洗手间时到柜台结帐。柜台後方,穿着浅黄色制服的工读生在电脑里输入桌号之後,对她摇了摇头:「小姐已经结过帐了喔。」
「咦?可是……」
此时,葛宸正拎着车钥匙朝她走来,她一双睁得圆圆大大的眼睛还来不及收敛一下便原原本本地撞上他的目光。看见站在柜台边的她,他嘴角一弯、朝她露出一个莞尔,如同早就料到了什麽一般。
或许一切对他来说也只是平常,举手之劳无关好恶……蓝楹暗想,所以他不会明白,当下的她是多麽为他的贴心动容。
出餐厅时夜雨已经停了,城市被洗得乾乾净净;空气湿润而清新,街角的盆栽绿得如此青翠,彷佛新生。他开车载着她往宁可打工的饮料店去,当恰好收工下班的宁可见到她坐在车里朝她挥手时先是一脸疑惑,随後当她走近一看、见到驾驶後,机灵如她也呆了半晌说不出话。
「老师怎麽……」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宁可还是一脸惊诧不解,站在车边不知该做何反应。
「上车再说吧!我送你们回去。」
驾驶座上的葛宸说得大方爽朗,不过宁可的注意力倒是放在披着毛毯、带着微甜笑容的蓝楹身上,脑子里的剧场华丽丽地揭开序幕,演起旖旎暧昧的幻想。
「所以说--你今天被小流氓缠住了,然後老师像白马王子一样突然出现、逢凶化吉,最後你们还共进浪漫宵夜?」
说到最後一句,宁可的声音戏剧性地高了八度,因为一边刷牙一边说话的关系,细碎的雪白泡沫还喷到了地板上。
「你太夸张了啦……」仰躺在床铺上的蓝楹伸出脚轻轻踢了宁可的小腿一下,半藏在黑暗中的嘴角却忍不住悄悄上扬。
「你才夸张!」
宁可也没对她客气,「以脚还脚」、不轻不重地踢了她一下後便去洗脸漱口。几分钟後,踏出浴室的她看见蓝楹抱着棉被侧躺着,唇角若有似无地微扬,眼底的光采是从未有过的水亮明媚,彷佛瞳孔周围飞着千百只针尖大小的,水做的蝴蝶。
她突然觉得,此刻眼前这名少女浑身散发着一种十分微妙的美--同时,亦有一股不太妙的预感袭上她心头。
「……我想我可能喜欢上老师了。」
果然。还真是一针见血。宁可在心底重重叹气。
「正常啊,」她试图做点挣扎:「很少有女孩子不喜欢他吧?」
「不是那种喜欢……」她的声音又细又绵。
「不会吧?」宁可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双眼直瞪着她看:「就因为刚才的事?喂喂、这种事当梦幻好运就好了,不用一头栽下去吧?还有、你怎麽都挑一些超A级的男人啊?平凡可亲一点的不行吗?」
「当然不只是因为刚才的事啊!只是在那之後,感觉就突然强……」
「等一下!」宁可摆了个手势要她先打住:「类似的话孙明跟你告白那天你也跟我说过嘛!」
「……一见锺情跟日久生情大家都能接受,『突然动心』就不行了?」蓝楹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像是受了什麽委屈一般。
「好,就算我接受好了,」宁可叹了口气:「客观来说,你觉得老师有可能喜欢上你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孙明那个教训你还没学乖吗?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不是单方面认可就行的!」她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了起来,「老实说,我觉得教授喜欢你的机率比孙明低很多啊!」
蓝楹没有立即回应她,只是默默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指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又低低地开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肤浅?」
「啊?」突然跳线的对话让宁可不由得一愣。
「因为我才认识老师三个礼拜,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因为他讲课的样子很有自信,因为他对大家都很温柔……并不是因为老师只对我一个人好才喜欢他,而是因为他本身的好就喜欢上他了……这样很肤浅吗?」
蓝楹的告白让宁可呆了呆,生平鲜少有这样张口结舌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啊……」
还未想好如何应对,她又听见她这麽说;像孩子气的嗫嚅,又像倔强的宣言。只见她将大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边贝壳白的耳朵。
宁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对你好才喜欢他,而是因为他本身的美好……这样是肤浅的吗?还未深入了解他,只是单纯地迷恋着他的美质,这就是肤浅吗?
宁可将手搭上她的肩,还是无话,室内顿时安静如深海。
她那尝过了背叛、抛弃,却还不熟悉猎场规则的挚友,爱情的力量让她成了一只毛色正美、天真无畏的幼兽;明知道林间危险,一路猛兽、陷阱或飞箭,却仍然要闯--就算深深执迷後可能一无所有,满身创伤。
她或许还不晓得--爱情,远看是花,靠近是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