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Afterglow系列 — 夕雨夢篇

正文 Afterglow系列 — 夕雨夢篇

「再见了。」我温柔地朝哥哥笑起来。

风吹乱了浏海,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视野好晃啊,晕得受不了。

我慢慢靠过去,像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将脸贴在他胸口。

没有温度的寂静的世界。漫天飘荡的雪粉。头发还有睫毛都结上一层白花。

黑衣的侍从列队在侧,可世界彷佛只剩下我们两个。

悬吊在树上的男子抽搐了一下,然後排泄物污秽了衣袍,发出难闻的味道。

抬起头,他长长的可爱的舌头吐在外边。

再也没有人可以把你抢走。

太好了。

哥哥。

我的名字叫鸩。

是五年前选拔继位者的斗争中,幸存的失败者。

十三位魔族皇子依照传统,被丢入竞技场,展开血淋淋的厮杀。

围观的群众沸腾着,呐喊着,阳光很强,几乎看不清父王居高临下的面容。

哥哥们一个接着一个浴血倒下,黑色的羽毛飞散一地,

躲在角落的我只能颤抖。

那年我才十岁。

连拿起盾牌的力气都没有。

我最景仰的大皇子,馻,是最後一位站在场上的人。

皇子们存在着竞争关系,是历来的传统。

母妃是夜族、而非纯正的魔族。

这点让我们在宫中受尽了冷嘲热讽。

哥哥们有着收放自如,巨大而瑰丽的黑色翅膀,我的背脊则光裸一片。

他们发色鲜艳而耀眼,标示最纯正的血统,我的头发则漆黑如墨。

身为大皇子的馻哥哥,对年纪最小的我,没有翅膀的我,

却总露出最温柔的笑容。

所有的兄弟中,我也只喜欢馻哥哥。

小时候怕生,做什麽都怯弱得不敢前进。

只有馻哥哥,愿意让我坐在他的肩头,去折别院落了一地苍凉的昙花;

子夜耐着性子,带着我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去追那漫天闪逝的流星。

心情好的话,他会拔出长剑,在花园里舞着极好看的招式。

长剑跟馻哥哥的头发,深红色的头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我总是穿着单衣,赤足踏在草香的庭院里,望着哥哥练剑。

练了满身汗後,

哥哥会走过来跟我一起坐廊上吹风;

每次我照着招式比画,他都会笑着轻轻压住我的手,说:"鸩不需要学剑。"

"哥哥会保护你。鸩只要听话,在母妃身边陪着,当个乖孩子就好。"

不安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只要抬头,哥哥就会在身边,为我顶着天空。

彷佛天塌下来也不用担心,有哥哥在啊,不会有事的。

那时我觉得馻有着世界上最好看最亲切的眉眼。

深红色的,

跟母妃最珍惜的红宝石戒指,

跟花烛流下的蜡泪一样。

───也跟血漥一样,令人畏惧。

二皇子跟馻哥哥发了疯似的互相砍杀着,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他们双翼暴张,遮蔽了光线,舖天盖地漆黑的羽毛,烈雪般削落四散。

我从来没有看过馻露出这样狠毒的表情,深红的瞳眸胀满血丝。

他反手一剑将二皇子的左腿卸下来,然後砍去了对方的下巴,

大量的血喷洒在场上像打翻了颜料桶,

不成声的哀号跟观众潮水般的叫好声融合,

一浪一浪地灌入我的耳膜。

盔甲好重,我一步也走不动───

馻哥哥回头望向我,他的战甲上染满鲜血,那是其他哥哥的血。

迈开步伐,一步,然後又是一步,薄情的唇角慢慢上扬,

最後剑锋指着我的喉咙,眼神前所未有的狠辣。

「鸩,站起来。」他说。

如同每一个惊吓过度的十岁孩童───

温热的尿液弥漫裤腿,我跪倒在地,浑身颤抖,惊吓得连眼泪都无法流出。

看到我崩溃的样子,馻眼神复杂地笑起来,然後对着贵族看台丢下了剑。

「不需要再动手了吧?」

庆祝王位继承人诞生的掌声与喝采蓦地爆发!

馻哥哥毫不迟疑地踏过屍体,走上台阶,接受众人的祝福。

而我,跪在竞技场中,苍白着脸,丢了魂魄似的。

直到天色昏暗,仆役开始清扫场地,母妃牵起我的手,才恢复知觉。

裤子发出难闻的味道,好不容易挨到别院,母妃亲自为我更衣清洗,

四肢温暖後,我才听进叨叨的絮语───

「为了根除後患,那些生下皇子的妃子也陪葬了。我们这也是迟早的…」

母妃眼睛淌出泪水,我懵懂地望着她,彷佛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本只需分出胜负的竞技场,被馻洗成了血海。

亲手屠杀了兄弟,又单单放过我。

哥哥究竟在想些什麽,我实在不明白。

「鸩,跟妈妈一起走吧。你最爱的馻,他不是什麽好东西…」

母妃有着乌黑的头发跟眼睛,她是邻近的夜族爲求自保,献上的公主。

年纪轻轻就被送进了宫廷,我从未见她快乐过,但是忧伤的面容也好美丽───

长刀透过纸门削掉了她一半的脑袋,

脑浆血液跟纠缠毛发的皮肉倾注在澡盆里,黏糊泼得我一头一脸。

馻提着染满鲜血的长刀,踹开破败的纸门,跨进浴间。

我听到自己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室内,

才站起,就被馻打得摔跌,几乎岔了气。

「夕雨…」

馻呼唤着母妃的名字,彷佛呼唤自己最亲昵的人。

「你怎麽舍得离开?」

无视我的存在,摩挲着母妃的血肉。

馻让破裂的头颅靠在自己怀中。

「为什麽总是逃开…为什麽总是避着我?夕雨…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馻的双手,染满鲜血的双手滑进母妃的衣摆,

在她惨白的肌肤上游移。

「我得到继承者的资格了。杀了好多好多看不起你的人呢…」

漆黑的翅膀慢慢张开,遮蔽了视线。

我听到馻不停地喃喃自语,声调软弱。

「我做得很好吧?不让你离开,你不会怪我吧?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夕雨…」

衣帛破裂的声音,骨肉拉扯的声音,还有男人蛮横的喘息与呜咽。

地板好红啊,侵蚀开来的艳红,跟母妃唇上的胭脂一样。

跟馻哥哥的眼睛一样。有哥哥在啊,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摀着耳朵,摇晃着身体,在角落蜷缩。

我唱摇篮曲给自己听。

什麽都看不到了。什麽都听不到。

只有羽毛,黑雪一般落在嫣红的地板上。

在那之後,馻哥哥就变了。

我也变了。

母妃葬在昙花园。

晚夏初秋的花期一到,满树莹白就开遍了夜空。

我不爱待在室内,总裹着单衣,睡在昙花园的亭中,像睡在母妃怀里。

馻哥哥还是经常来别院,像是什麽都没发生过。

偶尔抚摸我披散的头发,唤我母妃的名字,夕雨。

好像母亲活在我体内那样,希望我对他笑。

但我只会不安地闪躲他的碰触。

有次穿着皇子的长袍走在宫里,

馻没来由地对我发起怒来,他吼着:「不准穿这种衣服!」

「头发放下来!」就去拉扯发带及腰带。

最後抓着奋力抵抗,头发散乱,浑身赤裸的我ㄧ路拖行。

膝盖,手脚皮肉外翻,跌撞出零碎的伤痕,从大殿到别院。

他将我扔进昙花园的池子,丢了几件衣物在地上。

那是母妃的衣服。缎面素色的袍子。

我一下子明白了馻的意思。

当下不敢反抗,默默清洗伤口,套上衣袍。

馻又恢复了温柔。

称赞我是乖孩子…袖子太长,馻就请裁缝来修改,每一件。

知道小皇子受宠,平常不相来往的官员会来探视,献媚。

馈赠的珠宝、绸缎、珍玩、花卉、仆役渐渐多了。昙花园益发热闹。

冷眼看着车马进出,得势跟失势其实很容易分辨。

我不过是沾了馻的光。

被迫穿着母妃的装束,稍加反抗就被殴打得无法动弹,没人敢过问。

将别院当成了寝宫,馻不厌倦地往昙花园跑,将睡在亭子的我拖行回房。

他会怜惜地说:"夕雨,睡在外头会着凉的。"

接着撕去那些沾满泥土的衣摆。如同拆解一个最珍贵的礼物。

每次听到馻呼唤母妃,我就浑身颤栗──他的瞳孔,赤虐的瞳孔,死去般秽浊。

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我站在阴暗的镜子前面,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撕抓着皮肤发出无声尖叫,打破镜子,

拿起碎片在脸上拼命穿插刻划,企图雕琢出自己的形象…

好痛啊,从割裂开来的伤口挤兑出声音。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母妃凄厉的呼嚎。

她说她痛。可是我呢?

───我的声音哪里去了?

睡也睡不安稳,食物难以下咽。

承载恐惧而凹陷的眼框,在脸上显得特别突兀。

馻在别院花了很多心思,但身为继承者,仍得远行去处理政务。

哥哥出外期间,我找上一些武官,请他们教我练剑。

却总被一笑置之。

气得拿长剑在昙花园里乱舞一通,我弃剑而坐,深深疲倦着。

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长廊上,

满脸迷惑,愣愣地望着我这边。

看到他脸上古怪的表情,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好久…好久没有笑了。

鼻子忽然一酸,眼泪混着鼻涕,就开始往下掉。

玻璃珠般的蓝眼,直盯着我瞧。

穿着母妃的衣服,披头散发,一会哭,一会笑的我…

「你一定觉得我疯了。我很奇怪吗?」我抖着声音,瞪着自己脚尖。

细长的蓝眼睛,狼毛般灰色的头发,啊...

我认出来了,他是一名武将的独子。

新任侍卫队长,清绚。

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却愿意坐在身边陪伴我。

尽管他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对我来说,仍是得救了一样。

那年我十五岁,清绚十八岁───我们都还是不够成熟的孩子。

那天起,清绚会抽空来别院看我。

我想吃糖,他交代御厨做最美味的点心。

想学剑,他隔天带了轻巧锋利的配剣。一招一式的敎。

看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清绚会不着痕迹地从眼底透出笑意。

淡淡的。带着纵容。

睡在亭子的夜,他也会抱剣护卫在一旁,

灰色浏海柔软的散下来,遮住细长的眼睛。

熟睡时眉毛还会微微纠结在一起,彷佛担忧着别人安危似的。

馻一回城,清绚就很有默契地避开别院,我想这样也好。

馻总是阴晴不定,怒气来得毫无道理。

那麽难堪的场面,别给清绚看到了。

剑术一天一天精进,噩梦少了,胃口好了,身体也精神了。

清绚找来武官跟我切磋,打赢一个换一个,平时则跟清绚过招。

没日没夜勤练,年月过去,汰换速度越来越快,武官换成了死囚。

清绚一句──

"打赢放你们走!"

死囚就疯也似地朝我扑来───

「都不顾我死活的。」我一面包紮刀伤,一面哀哀抱怨。

「我会护着你。」清绚认真说完,就若无其事地继续磨剣,耳根泛起红潮。

心底一阵颤抖,想回话,却不知怎麽开口。

气氛有些难为情。

───其实好高兴的。

清绚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准备了一坛美酒。

平常不沾酒的我们,举杯庆生。

从正午喝到入夜,清绚醉得坐在床边,我靠着床头止不住发笑。

清绚碧蓝的眼睛眯成了线,神情迷醉,他伸出手掌抚摸我的黑发。

我天真地说:清绚你就像哥哥一样,如果你是我的哥哥该有多好。

「倘若我是魔族,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

「不是魔族也没关系的。鸩,我从见到你,就…」清绚贴上我的耳畔。

我昏沉地闭着眼,任由他的唇滑过眉眼、鼻梁…

「怠忽职守也不应该擅自闯入少皇子的寝宫吧。」

馻的声音闯入耳膜,我跟清绚蓦地分开,脑中一片混乱。

「殿下!」清绚苍白着脸,显然是吓坏了。

「不是清绚的错!是我、是我叫他来陪我的。」

我也急了,站起来抓着馻的袖子求情:「哥哥你别生气…」

「殿下,什麽惩罚我都愿意接受,别怪小皇子。」清绚打断我的哀求。

馻露出牙齿笑了。

抬手一耳光打得清绚鼻血长流:「到天牢去坐几天,想清楚自己本分。」

他揪着清绚衣领就往外走,清绚怕拖累了我,也不敢抗拒。

沿路我不停恳求,直到馻将清绚关进地牢,才住口。

「究竟怎样才肯放了他?」我几乎是绝望了。

「就那麽喜欢他?」馻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问了个莫名奇妙的问题。

双唇微微嗫嚅,我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馻忽然眼神丕变,紧紧捏住我下巴:「我不会让你再被纠缠了。」

他撕裂领口,扑在我裸露的颈背上囓咬。

皮肉被生生地剥削,血流如注───

「给你一双翅膀吧,夕雨,如果你是魔族就不会受那麽多苦了…」

激烈扭动着身躯,背部皮肉被撕扯,露出肌理。

馻抓起刀刃,便往伤口的血肉大把大把地刻划,

我在清绚眼前被压制折磨,凄厉的嚎叫传遍天牢───

利刃嵌入筋肉,大量的血喷礡,甚至溅到清绚的脸上。

清绚细长的蓝眼在暗里闪烁,他咬牙抓着牢槛,双眼像是要迸出业火。

「看呐,夕雨,你也有翅膀。这样就不会再被欺负了。」

哥哥笑得好开心呐,抚摸我背後四溢奔流的鲜血,

像是当初那个最疼惜么弟的馻,又回到了身边。

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我拥有了一对攀爬於背脊的血色翅膀。

那是虚幻的,用伤痕、鲜血制作的翼膀。

它不能飞行,

而且带着难以忍受的苦痛。

「我不是母妃!不是!!放了我啊啊…哥哥、哥哥───!!!」

用尽了力气悲声大叫,喉咙要滴出鲜血般的哭嚎。

我不停歇地喊着哥哥…哥哥…

馻瞬间僵硬了动作。

在失去意识前,我看见清绚的眼睛,一向镇静的眼睛流下了泪水。

伸出手指摸摸他的眉毛,我想叫他别难过,我没事的。

哥哥只是生病了。他的心一定是生病了。别怨他了。

我知道的,他还是温柔的。

仆役们说我睡了很久,很久。

伤口由专人来频繁地换药与照料,癒合情况很好。不那麽疼了。

即使与夜族情势紧张,政务繁忙,馻哥哥还是每日来别院报到。

他会露出怜悯的眼神,低声说:"怎麽弄成这样…"

然後安慰似地抚摸我的脸。

起初我会警戒地望着馻,提防他随时发难。

馻却彷佛忽然清醒一样。

母妃的衣袍再也没叫我穿过,也没有叫错名字了。

他会说,鸩你是个乖孩子。哥哥最疼的孩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馻又恢复了我从小习惯的和蔼,语气缓和。夜夜让我靠着他的胸怀入睡。

地牢的事情被忘得一乾二净。

有次我终於受不了,问起清绚的下落。

「侍卫队长?不是应该待在侍卫别馆吗?」

馻背对着我,将点心装盘,倒了浓浓的、加了糖蜜的花茶,那是要弄给我吃的。

回过头望着我,眼里满是宠溺,哥哥亲切地笑着,说我又多心了…

笑容中有令人深不见底的恐怖。

但是清绚,清绚哪里去了?

他不曾离开那麽久的。

背伤结成一片薄薄的痂。窗外花季过了,大把大把的花叶凋零。景色变得苍凉。

大约是入冬第一场降雪,馻将母妃房间清出来,送了一位客人进去。

名义上是客人,但却跟人质没两样。窗户钉死,门上加了厚重的锁条。

馻笑着跟我说,那是夜族宫中最优秀的铸剑师。

请他来爲明年的登基大典,铸一把最精细、最华丽的佩剑。

我很快就从其他人口中得知真正的内情。

馻用抢夺的方式,掳走夜族王子。

而这位王子最负盛名的,便是铸剑的手艺,以及激烈的个性。

每夜重复着互不相让的争执,无法妥协。第三天,馻终於失去了耐性。

馻发狂了。

深夜,坐在亭里发着呆。却见到哥哥血迹斑斑地从房里出来。

锁也没带上,眼神空洞就往外走。

那样恐怖的神情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那是怀着绝望去拥抱母妃屍体的表情。

是在决斗场杀戮血亲的表情。

我再熟悉不过。

走近一看,地上甚至有被扯断的、撮撮带血、带皮的漆黑长发。

衣带缠绕在脖子跟手腕,下身污浊赤裸,大腿内侧被烛台烫得水泡一片。

───他是被馻压在桌上狠狠凌虐过的。

黑髪混着血泪,双眼半睁,表情茫然。

我伸手想解带子,他浑身剧震,透明的尿液泊泊流下双腿。

是吓坏了。

这麽狼狈的模样,我想,他也不希望让任何人看见吧。

亲手帮他用冷水清洗过身体、敷药、更衣,他连站都站不稳。

扶他上床後,似乎是挣扎了许久,才从齿缝听到细微的声音:「弄…弄出来。拜托。」

「什麽?」

一阵冗长的沉默。

「没…」他难为情地撑着床缘,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麽坐下。

「馻做了什麽?」

一使力把他按在床上。我扒开臀瓣、迳自将手伸进红肿的缝隙中。

稍微摸索,就触碰到坚硬的物体。是纸镇。文案上的玉雕纸镇。

被馻拿来作为折磨人的器具。

床单又渗上了斑驳的血。一瓣一瓣如盛放的牡丹。

在紊乱的长发下,他的耳根慢慢地发红。我注意到他耳廓是椭圆的,薄若贝壳。

垂下眼睛时,睫毛看起来纤巧精细。肤色太白了──白得像玉瓷。

一揉就要碎裂的那种薄弱的情绪,拼凑在他漆黑的眉眼中。

重新敷药时,那双眼睛难堪着不敢抬起,可就连这样的闪躲,都显得可爱。

那双手尤其美丽,没有一点瑕疵───

如何能从这双手中铸出锋锐的刀剑?

看得他越久,越能从他身上找出和母妃相似的地方。

夕雨是夜族的公主啊,我亲爱的、下场凄惨的母亲。而这人,也流着夜族皇室的血。

馻因着对她的执着,让我存活、苦痛,曾几何时,又呵护有加。

对待这个人呢?会选择催折到底,还是近乎奇蹟地温柔对待?

夜族王子。浑身颤抖,表情惨澹的贵族。称他为王子,倒是过於讽刺了。

大费周章掳他进宫,馻想取得的,绝不单单是一把凄艳绝伦的手铸雕剑。

───只是藉口!

一个囚着母妃幻影不放的藉口!

「怎麽…了…」注视着脸色铁青的我,他浑身僵硬,往床内又挪动了些。

「没…我多心了。」苦笑起来,我帮他披盖枕被,倒了温热的茶。他终於放松了身体。

「…你看来像夜族,也被关在这里吗?几岁了?」他问。

「从一出生就在这里了。名字是鸩。刚满十七。」

「我叫佾晴兰。」他咬着牙开口:「我们一定要逃出去,越过边境回去。」

「鸩,一起离开这里。你这份恩情我会报答…像他给的屈辱,要加倍奉还!」

加倍奉还…是吗。

走出昙花园,我歇斯底里的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佾晴兰。

毫不明白自己处境的夜族王子───好狂妄的口气!

从那天起,我对内政展现极大的热衷。馻也由得我去做。乐得轻松。

书记官一天比一天熟识,比起脾气暴躁的大哥,他们似乎更喜欢以礼相待的我。

新任的一年,没处理完的杂务转到手上,接着是财政配给,各项决策。

渐渐的,有些人会把没有回报给馻的事情,密告到寝宫。

从武官中编制菁英,黑甲黑衫。对於密告展开大规模清算。鲜血四溢流淌。

原本贪腐的官员不敢再轻举妄动。曾经藐视过母妃的余孽,一个一个从眼底消失。

清绚的下落查出来了。他被馻派驻边境,几乎是流放般的贬职。

手中紧握着权力,不再是什麽都任人欺凌。一纸命令,清绚就回到我身边。

修长的身影下了马。一身简便的墨色长袍,毕挺地站在风里,长发流散飘荡。

亲自到宫门去等他,清绚的轮廓显得更严谨了。花瓣怒雪一样落了满肩。

灰发过了眉眼,曾为我愤怒、动摇的细长蓝眼。

看到我的那一刻,透出光亮。

分别了那麽久…那麽久…甚至没有来得及说声再见。

我们两个都微微地心酸了。

「少皇子。」清绚单膝跪下,向我俯首。

从今天起,他就是精锐黑衣的亲卫队长。

无论发生什麽事情,都会护着我。他亲口承诺的。

「清绚。」

我露出牙齿笑了,发自真心。甚至带着漫不经意、近乎得胜的森冷。

他将是最忠实的心腹───到死都是。

每个子夜回到昙花园,去探访昏睡整个白昼的佾晴兰。

馻几近成瘾地索求,佾晴兰没有一天不抵抗,总弄得遍体鳞伤,气息微弱。

这样的忤逆,令馻控制不了怒火,往往耐不过半夜就愤而离去。甚至无心政务。

「不原谅他…不原谅他…」佾晴兰在我为他清理包紮的时候,脸色惨白,喃喃自语。

这样封闭的地方,如果不是足够坚强,转眼就会崩溃发狂。

日月流逝,佾晴兰渐渐憔悴。某一天忽然妥协了---关於铸造登基大典的剑。

「总要找点事情做。」佾晴兰勉为其难,朝我挤出笑意,握紧的拳头却止不住颤抖。

「顺着馻,就不会吃那麽多苦。」检视他手腕上的瘀青。我拿伤药薄薄敷涂。

佾晴兰沉默了。深深锁紧眉头,黑发倾覆毫无血色的脸。

黑琉璃般的眼珠渗出了悲伤,他慢慢挨近我怀里。

脸埋进衣襟,无声地哭了。

没来得及错愕,我将手臂环过佾晴兰肩头,抱得再紧一些。

「鸩,我想回家…」喉咙颤抖出声,佾晴兰拼命抑制啜泣,忍下了後续的话语。

这就是哥哥爱不释手的宝物…

一心一意想逃离的,恨着哥哥的…

凝视窗外的瞳孔总是明亮的,期盼离开巨大而瑰丽的囚笼。

令人心疼,擅於忍耐的黑发青年,身躯彷佛天鹅翼膀,绝望而苍白。

倘若服贴一些,示弱一些,馻就会对他非常地温柔吧。

不过,谁都无法取代夕雨。

无论是谁。都无法取代最亲爱的母妃。

拥抱的力道渐渐加重,我瞪视着佾晴兰裸露的颈项,涌起破坏的冲动。

背脊旧伤恨恨地痛起来。倘若母妃不是馻的最爱。

那她的死,竞技场的屠杀,过去所承担的惊惧,岂不全是虚妄!

昙花园的铸剑房完工後,馻将许多内政托给了我,远行军务。

得到片刻清静,佾晴兰高兴极了。他甚至铸造了一些自己喜爱的物品。

远近驰名的铸剑技艺不是浪得虚名,那些作品精致而锋锐。

铸造登基大典用的长剑前,他先完成一把制工严谨的镂花配剑,送给我作为谢礼。

剑身轻巧,纹路凄艳,镶嵌了血色的猫眼石,而且利不可挡。

连见识过国库刀械的清绚,乃至於卫队队员,都赞叹这把细剑的匠心独具。

唆使一些侍卫找上佾晴兰,为配剑做些雕磨镶饰,并付给他一些钱。

佾晴兰渐渐开朗多了。总说着要存起这些钱,作为逃亡经费。

其实馻怎麽可能放他走呢?

佾晴兰做出的努力,我只能回报以淡漠的微笑。

昙花园关着这样一个人物,宫中也开始传出一些不三不四的流言。

一但点了火,就燎原般地烧开来。擅自掳来的夜族王子…馻无心政事的真相…

几名政务官站在书房,忧心地说了:会导致战争的…挟持这麽一个人质。

淡淡看了他一眼:「抓来不是要当人质的。你以为馻每夜往昙花园跑,是关心?」

「那、那些毕竟是宫里的谣传,大皇子他…」

「现在没有外人,大可不必打官腔。馻什麽事情都干得出来。你我都很清楚。」

「一个即将登基的帝王,一个夜族的王子,成何体统?」

「终於懂了?那家伙也够可怜。几次差点丢了小命。」

森笑起来,我阴沉地盯着他们:「馻恨不得死在他身上,夜夜强迫那孩子张腿!」

将批好的文件递给政务官,起身。

只见他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带着难以置信的鄙夷。

「母妃葬在昙花园的屍骨未寒,你们以为我愿意让他们两个胡来?」

「少皇子…能不能劝劝?还是宫里派人把这丑闻送回去?」

「劝?谁劝得动馻?送回去才真会打起来。他身上的伤疤…荒唐透顶!」

驳斥了几句,政务官们噤声了。眼底满满是对馻的不平和怨忿。

忠诚原来是如此薄弱的东西…稍一撩拨,就像泼了水的纸门,糊烂成满堂衰败。

他们再也不会甘於拥护这样的君王。怀疑,永远是最能瓦解连结的两面刃。

清绚静静伫立在一边,像是窗边的阴影。披散着灰色的长发。

政务官散了以後,独坐在桌前。

窗棂射入的朝阳透着怀旧,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馻抽出配剑,旋身舞着一泓剑光。花园里袖带飘荡,如梦似幻。

穿着单衣的孩子,赤足踏在草香的庭院,望着哥哥。彷佛他就是一切。

不安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只要抬头,哥哥就会在身边,顶着天空。

彷佛天塌下来也不用担心,有哥哥在啊,不会有事的。

那时觉得馻有着世界上最好看最亲切的眉眼。在他身边就快乐得要飞翔。

而今亲手植下的,却是恶毒的种籽,等待着有朝一日绽蕾,

成为綑绑馻命限的,剧毒无比的藤蔓。

蛇蠍一般,潜伏洞内,灼灼地等待…竟然成了另一种癫栗的悦乐!

馻离开都城的第二周。

一只毛色光洁的老鹰闯入窗棂,扑腾几下翅膀站稳了。

清绚解下牠爪边缚着的信件,是边界捎来的信息──

"夜族设宴与馻谈判,议和破裂,馻当殿杀人!"

我抬起眼,对上清绚:「你怎麽看这件事?」

「自掘坟墓。」清绚回答得很肯定。

信签烧掉,嘴角忍不住上扬。

「筹备兵力留守都城,清绚。」

眼底透着险恶,我低语:「───馻身边的人,都派到前线去。」

哥哥,最景仰的哥哥…夺去了拓大的冷宫中,与我相偎相依的母妃…

一直是那麽钦慕他,跟随在影子之後,懦弱地。顺服。

但是,为了夕雨。为了终日愁容、惨死受辱的母妃,犯行该受报应。

母妃,母妃,你说是吗?

别再哭着告诉我你痛了。

耳边动荡着凄嚎,好难过啊,难受得要发狂。

终日阴暗的午夜梦回,一个人在那里很寂寞吧。

会让你高兴的。

到了昙花园,即刻发觉有哪边不对。

侍从的人数太多。甫入中庭,争执便传来。

佾晴兰挥舞匕首,衣衫凌乱,赤足披发,戒备了站在凉亭。

政务官及随从将他团团围住。看来,是想确认谣言的真假。

馻所珍爱的玩物…

「只是检查一下,不用那麽害怕。」一名政务官漫不经心地开口。

「你们这些魔族,以为我会上当吗…」

佾晴兰朝我呼喊:「鸩、有危险,别过来!」

迳入中庭,劈手夺去匕首,我箝制住佾晴兰。

「什…麽...」

我在他耳边低语:「让他们瞧瞧,馻平常怎麽疼爱你。不会有事的…」

「不要…鸩,为甚麽?」佾晴兰疯狂地挣扎起来,指甲划破我脸颊。

清绚蓦地揍了佾晴兰的腹部,趁他浑身发软扯开下摆,将躯体暴露出来。

新旧交杂的伤痕,大腿内侧尤其难堪,腰腹满是刺鞭蹂躏的痕迹。

这样的暴行,即使恢复力极佳的纯种魔族,也会感到疼痛不堪。

众人屏息似地安静了。

「还有什麽疑问吗?」

清绚向太过震惊而陷入死寂的人群开口。

佾晴兰在我怀里浑身僵硬。

「失礼了、少皇子,清绚队长。」

政务官涨红耳根,行了一个标准礼,率众退去。

清场後,我才放开佾晴兰。

他企图拉紧襟袍,却因为抖颤得太厉害,无法顺利绑紧衣带。

「少皇子?」佾晴兰用虚弱的嗓音呢喃:「这麽说,你是馻的…血亲。」

「你的眼睛,你的头发…明明是夜族。我还以为你也是馻豢养的…」

「晴兰…」

他捂着腹部咳嗽起来,浑身冷汗,面色惨澹。

我见到他指缝渗出一线殷红。他苍白得可怕。

霜华满枝的昙花园,白衣黑发的佾晴兰,身上唯一鲜明的,是鲜血刻画的色彩。

我忘记了,忘记他是多麽脆弱的人。

剥去了外壳,内里却易碎,彷佛尚未孵化的雏鸟。

稳住他呕血的身躯,抱回寝房,吩咐清绚去找医务官。

夜族是这麽缺乏力量。

"只有失败者,才会无法羽化。"

小时候曾经听过刻薄的妃子们提过这麽一句话。

这是指少数的魔族,无法生出双翼,无法顺利运用力量,甚至失去长生的优势。

心性软弱了,趋近於人,拥有过多的伤感、宽恕、悔恨、以及绝望。

成为夜族。背脊羽毛凋落,利爪消失,发色转黑,变得畏光,

最後到边境离群索居,百年、千年…

互相依偎,组成了一个聚落,安静而无争,

人数渐渐赶上了容易自相残杀的魔族。

一般来说,魔族规避夜族。

魔族交相斗杀是很容易的事情,却鲜少听见魔族对夜族施暴。

或许是他们在夜族身上窥见了良心,而挑起了罪恶的自觉,难以下手。

少数魔族则把白肤黑发的夜族当做昂贵的宠物,偶尔从边境掳走,私自豢养。

一旦被卫队发现,不仅夜族会被处分掉,连豢养的魔族都会有人头落地的危险。

除非联姻,从未有人像馻如此大胆,将夜族,而且是皇室的成员囚禁在别院。

佾晴兰成为馻即位最大的阻碍。

这也是为什麽政务官查证谣言後,旋即倒戈的缘故。

然而身为夜族的佾晴兰、或是身为混种的自己,

单论力量,都难以跟魔族正面匹敌。

必须想办法,想办法变得更强───握紧手中酒杯,我瞪着昏睡的佾晴兰。

馻在竞技场展露了压倒性的强势,不是能轻易解决的对象。

摊牌的时间近了。

如何获得足以对抗馻的力量?

清绚靠过来,伸手抚了我紧皱的眉心,灰发柔软地散在肩头,眼神忧虑。

「鸩,我会尽力帮你。」

「帮我?」狰狞地笑起来,格开他的手。

「你能给我力量吗?能让我成为魔族、背後生出双翼,长出利爪与獠牙吗?」

悲哀地抓住他衣袍,我感到一阵沮丧:「真能对抗…并且击溃他吗…清绚…」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终将走向坏灭的恶劣舞踏?

我害怕自己拖着旁人走的路是歧异,荒芜不尽的道路。

布满利刃的归途通往幽谷,徘徊其中的是无数哀哭的透明亡灵───

以及亲信即将灰飞烟灭,风化粉碎的屍骸!

「少皇子,」一天子夜,清绚出现在别院。

融在夜幕的身影散发浓厚的腥臭。

望着他布满血丝的蓝眼,在那之中有着不寻常的激狂。

「想成为魔族,就吃下吧。」

"只有这个方法了…从死囚那边取得的。."

清绚朝我伸出手───手里紧握着腥糊一团的内脏。

一阵恶寒从脊椎爬上,接过他献出的、温暖的器官。

是心脏,乌黑湿亮,魔族的心脏。

天性善良的清绚,潜入牢房,

他是用什麽样的表情,面对被野心牺牲掉的生灵…

隔天宫中谣传着天牢闹鬼,内里的囚犯屍山血海,

每一个人都被砍断头颅,掏走心脏。

大皇子率众宣战,少皇子卧病,殿内显露着诡谲的气氛。

狂信者扬旗高呼,馻的逆行犯了天罚…

在这样不安的时局中,馻回来了。

没有群众夹道欢迎,只有闪烁而怀疑的眼神。

每个街口,每个魔族臣民的脸上,浮动着一股不祥的畏惧,如同瘟疫。

站在殿门,浑身冷白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透过一层薄透的面纱,朝馻露出微笑。

「鸩,你憔悴了。」

他摸摸我的头,像小时候常作的那样:「怎麽遮得密不透风?」

「阳光令我头晕。」我嗫嚅没有血色的唇,舌尖微微触碰藏在唇畔下的獠牙。

「名单部署拟订了?」

「兵力已经调动,随时可以出发。」

「辛苦了。」馻眯起眼睛,圈住我肩头,彷佛一个最温柔的大哥。

「我送你回寝宫。」

然而我知道,他是去探望点燃一切战火的源头,夜族王子佾晴兰。

「馻…」我在长廊停下脚步。

「你爱过母妃吗?」

背影冻结,他没有回头。

「夕雨本来是应允给我的妃子。」

馻低低开口:「只是把被夺走的拿回来而已。」

「…骗子。」透过面纱瞪着他挺直的脊梁,视线如刺刃。

我逼近限界,踏在最柔软疼痛的伤口,撩拨一张险峻的弓…

「你爱她吧?.比谁都爱,也比谁都来得自私。所以连性命都夺走。」

猛然回头,馻血红的眼睛怒狞:「什麽时候学了一口伶牙俐齿!」

我控制不住拔高音量:「你知不知道,你根本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竟然为了一个貌似母妃的夜族,去挑起一场战争!」

「───够了!」

靠近馻的胸膛,近得可以感觉心跳激烈起伏。

腥香的屍体、脏器毁灭於唇齿的口感…腹中升起一股绞饿,喉咙乾渴得恐怖…

我看到了寄宿於长廊的幻影,幼小的男孩跑在廊间,稚弱的手牵住了红发青年的衣摆,他问哥哥春天的雪都到哪里去了,怎麽一点都不剩?青年蹲下来,指着孩子的胸口,说它们累了住在心里歇息,明年又会见面的。

那谁住在哥哥的胸膛呢?孩子问。

青年眼神露出苦涩,浏海铺陈在眼帘晃漾:是母妃噢。鸩的母妃。

那我呢?孩子抓紧哥哥的袖口。在那里有我的位置吗?

有一天我也可以回到那里吗?跟母妃一起,一起住在那里…

「杀了那麽多血亲,为什麽独独放过我…」

露齿笑起来,中邪般呢喃:「是因为想起她的脸,还是想起我流着她的血?」

哥哥…在那里有我的位置吗?

亲爱的哥哥…有一天我也可以住进那里吗?

沉默…仅有沉默…

总不愿意给一个明确的答覆,或许,或许,这个答案连他都不清楚。

青年起身背着阳光越走越远,地上的影子渗出了血…

孩子朝着空荡的走廊惶惶然地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失去声音。

即使一点点也好,一点点敷衍便足够───

就连谎言,连谎言也没有办法给吗…

「你说我是你最疼的孩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得胜了,能够为所欲为不是吗?那麽,你想怎麽处理被留下的那一个…

毒药般侵蚀内心的疯意,我感到自己的面具在崩坏在破碎,

渗入血脉的魔族脏肉在作祟吗?

眼前的男人露出困惑,宽阔的手掌谨慎地碰触面纱,像是第一次看着我…

隔着薄纱摩挲我的眉毛、鼻尖、嘴唇、下巴,颈项,锁骨…

神情缥缈,彷佛拟造一个雕塑。

他捧着我的脸,心情摇晃着,败灭着…我感到就要破碎───

为什麽要留下我?仗持什麽暴虐?

───又凭什麽温柔!

「打我、杀我,还是享受大卸八块,侵犯屍体的悦乐、接着吃掉…随你喜好!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哥哥!」

窗外灌入的风吹乱走廊的帘幕,吹乱我们的头发跟襟领。

如果可以,我想伸出利爪,穿越一切隔挡,淋漓尽致地掏出心肺…

他所有的阴影与光明,所有纠葛与负担,铺陈在阳光下一条条、一瓣瓣厘清…

「少皇子!」清绚当头棒喝,一下子将我拉回清醒。

「少皇子大病初癒,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清绚长跪在地,头低得不能在低。

馻静静地注视我们,唇线抿得死紧,赤瞳转着阴晴不定的光。

我看到他的手,握紧的手像是抓空了丢失了什麽,微微地发抖。

「记住,」馻从齿缝里迸出冷冷的话:「没有下次!」

这天夜里很不平静。

昙花园的侍从告诉我,馻将铸剑房的佾晴兰强架回寝宫。泄愤似的。

整个庭园,由入夜至天明,弥漫着惨绝人寰的哀号…

蜷缩床边,我靠在清绚怀里,麻木地聆听那样的凄厉,彷佛听一首安眠的夜曲。

一口一口咀嚼送来的脏腑,在鲜血的喂养下,我蜕化为一头随时饥饿的野兽。

血脉贲张而心灵贫瘠───丧失了怜悯的能力,镇日渴慾,满嘴腥咸。

打开别院的厅门,走入佾晴兰的寝间,扑鼻就是皮肉焦熟的味道。

晴兰倒在暖炉前边,浑身赤裸,火箝还摆在身侧,背部一片不堪入目的烫伤。

从床边到地板,四处可见斑驳的嫣红。

将他翻转过来,检查伤势,发觉鼻孔、唇角至胸前,有一大片溅散乾涸的血迹。

想必是反抗得太过,惹恼了馻,才被打得呕血了。

「他说了…说了完成铸剑就放我走。」

佾晴兰神情恍惚,布满荆棘的缚妖索将他五花大绑。

缚妖索是魔族在拷问俘虏时,最阴毒的綑具,我没想到馻会把它用在这里。

毕竟封住妖力,就失去修复伤口的优势,一弄不好、容易闹出人命。

这对於脆弱的夜族来说,实在太过辣手了。

「放你走,你回去也没用。」

凑近佾晴兰晰白的耳廓,我低语:「为了你,馻准备出兵边界,灭了夜族。」

镣铐卸除了,我拆开缚妖索,抬眼朝全无血色的晴兰露出笑意。

「不要说我都没有帮你啊。」

原本疲惫得要入睡的晴兰,蓦地抓住我衣袍,脸色发青:「你不要骗我!」

「骗你有甚麽好处?」

我森冷地瞪着:「现在出城还来得及。也只有你的规劝,他听得进。」

略为清洗包紮,拿了一套乾净的袄袍给佾晴兰换上,

清绚搀扶着他,由我亲手打开殿门。

冬日寒冽的风没命地吹着,

佾晴兰在落雪缭绕间,显得那样苍白、那样美丽。

「鸩。」佾晴兰依依地注视我。

「怎麽。」

「只有你…只有你一直待我好。」

停顿了一会,他垂下湿润的眼睛:「谢谢你。」

一股酸绞席卷胃部,我怕看他的表情,别扭地胀红了脸。

「快走罢。别谢得太早了。」

待佾晴兰走得远些,我朝清绚稍稍示意,让他启程远远跟上。

佾晴兰的道谢,我是有愧於心的。

他一直是顺手安置在棋盘边缘,用来推翻馻的一个棋子,

看来脆弱不堪一撃,却比谁都有效益。

无情的、无情的馻,只因为他对母妃的执着太过,

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寻求夕雨的幻影,一个换过一个,行为脱轨癫狂。

佾晴兰落在手上,就等於操纵着馻的心脏───

馻折磨着佾晴兰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我在想他什麽时候会彻底的疯掉。

或许佾晴兰被真正毁灭的时候,馻会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当个最温柔的哥哥,

最尽责的帝王,又或许他会整个地崩解───

如同被推倒的沙堡,碎得尽了任十指在地上抹着抓着,仍是不能凑起。

单薄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在风里走,漫山遍野的雪。

一双弥漫寒气的眼睛,既愤怒又忧伤───隐隐有恨。

佾晴兰提着一把雕身华丽的剑,在看到馻的瞬间停下了。

风雪灌满他的衣袍,肌肤慢慢显出虚弱的苍白。

「为什麽动夜族?」薄唇吐出一个发着颤的问句:「给我ㄧ个理由…」

馻没有说话,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背後卫队一齐抽出刀剑,亮晃晃站开。

似乎是觉悟到再也没有报仇的机会,佾晴兰朗声道:

「你要把夜族送入地狱,我先了结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剑尖反手一转,刺穿自己的胸膛!

笑容迅速从馻的脸上退得乾净。

雪地尽是惊心的红!

梦中的海洋,以凝结般、异常缓慢的速度呼吸。

浪头浮起,惨白齿裂推进,舔舐砂滩、溃散。

如被乌鸦嗫咬的蝉,融入彷佛颅骨核心的阴暗。

世界重水般宁静。

很久没有看海了。

往年秋末总是溜出夜族寝宫,到边界去观浪。

赤水翻腾,流亡的薄云与飞鸟,泛有浅蓝光晕的黄泉草。

然後…然後遇到了那个人。

背翼漆黑宽广,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执长刀,浸在刺骨冰凉的水里。

血迹从远方沙滩拖至海边,染在浅蓝色的黄泉草间,显得突兀。

深红及肩的浏海飞散,露出空茫的眉眼。视线垂敛,唇角却薄情勾扬。

看得晴兰心底隐隐刺痛。

一切显得寂寞,太冰冷了。

如今回想,都像是垄罩着一层薄雾,带着陌生的距离。

步行在夜族宫殿寂静的梁柱与庭园之间,佾晴兰自嘲地发笑。

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自由地回到这吧?

几乎想不起来寝宫床褥的感觉了。

唯一清晰的,是魔族别院,昙花园里经年回荡的冷风与惨嚎。

连阳光都带着轻蔑。

睁开发热的眼,随着意识清晰,面容渐渐扭曲。晴兰发觉自己被馻赤裸地抱在怀里。

强忍被愚弄的难堪,青年绷紧背脊,想挣开被箝制的腰。

「你醒了。」

馻的手掌慢条斯理地游移而上,晴兰脸色惨白,看起来很难受。

不知道族人会被怎样对待,或许是害怕再受到馻严酷的折腾,

他垂下头,细不可闻地呢喃:「馻…放了夜族吧。」

晴兰低着头,头发披散看不清楚眼睛。

馻的眼神忽然冰冷了。

他招来侍从为晴兰着装,搂着俘虏走出阁楼。像刚拆线的笨拙魁儡,晴兰步履蹒跚。

胸口纱布因为走动,血迹从里头晕染、扩散。

馻将晴兰推进昙花园中亭,

一把将我眼前的盛放茶点的杯碗扫到了地上。

清绚站在边上没敢动作。只睁着细长的眼睛待命。

「我可以不出兵。」馻温和地开口。

「甚至,封你领地。你会有侍从、爵位,连魔族都要向你屈膝敬拜。」

馻提起夜族王子的头发,逼迫他观看华美繁茂的昙花园。

「但是你一旦逃走───在没有经过允许下离开,或者自尽。

我会把夜族抽筋剥皮,将骨头一根一根泡在昙花园里。」

馻紧贴在晴兰背後,嗫咬病人脆弱的耳廓:「乖一点,就不会挨疼…」

「还是…你喜欢被惩罚?」

对眼前荒谬的剧码,我几乎要发笑了…馻如此愚蠢!

心高气傲的人哪经得起这样讥刺?

一股反胃涌上,佾晴兰回身,反手对馻就是狠狠一耳光:「谁喜欢!」

馻偏着头,阴森森地盯着晴兰,盯着夜族因为激动而铁青的面容。

以蛇缠青蛙般的眼神…缓缓扯出腰间捆绑俘虏的缚妖索。

吃过苦头的晴兰脸色剧变,正想後退,腹部冷不防挨了一记拳头。

摇摇晃晃跌在桌旁,又左右连续重重吃了二、三个耳光。

额头发着高热,晴兰被剥光衣物,拖到阳光下捆绑,背部肌肤因曝晒冒出蒸气,

浑身发红,颤栗,瞳孔也因为直接日照产生剧痛。

忍耐不了多久,便凄厉呻吟,似乎是到了极限。

晴兰狂乱地转动眼珠,瞪视站在一旁的清绚和我,犹豫着该向哪边求助。

馻悲哀地微笑起来,他的双手,握紧绳索的双手剧烈颤抖。

俘虏嘶声喘息,额头甚至冒出灼伤的水泡,眼看再拖延下去就要被烤熟了。

「你只能用这种方式去爱人吗?」蓦地按住馻的手,我低吼:

「难道要重蹈母妃的覆辙,将每个人都卷入悲惨的漩涡!」

馻瞬间动摇了,如同做错事的男孩,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母妃,亲爱的母妃,惨死在他手底实在太不值!

我解开外袍为晴兰遮挡日照,并拆解束缚。因为非人的剧痛颤抖,

晴兰瞪着因为阳光侵蚀而暴露的手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我回来。送你一份礼物。」

贴着晴兰耳朵说话,我语调温柔,唇角甚至带着喜悦。

晴兰露出戒慎的表情,直瞪着我和清绚。

「馻,我们上白草岭吧。」打直背脊,露出疲惫缥缈的笑,

我下了挑战书,握紧腰间晴兰为我铸造的长剑。

「为了夜族,跟血亲拔剑相向吗?鸩。」他冷道。

我悲哀地移开视线。清绚则不安地凝视着我们。

风起了,浓重的流云逐渐汇聚。

今晚,想必会降下大雨吧!

长刀在空中迸出火光,馻的胸膛爆出血柱。

我露出獠牙嘶吼,被震退了好几步,腿上也开出血痕。

魔族特有的痊癒速度让伤口迅速癒合,但馻的伤口没有复元,反而冒出沸腾的脓疱。

他面无血色,瞪着胸腹裂开的黑洞。很快就察觉武器有古怪。

摩挲纤丽的剑柄,实在要感谢晴兰。铸造时,充满对魔族的怨怒。

他加入缚妖索原料,以及夜族用以抵抗魔族的咒术。

剑身吸饱晨曦,在日落後,斩杀魔物之时,便放出强烈的光。

「这不是你该有的力量…」

馻呕出一大口血,缓缓曲张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漆黑翅膀。

红宝石般的眼珠迷惘地看着我,像是凝视一个陌生人。

我的耳朵、唇齿还有背脊在发热,身上许多致命的伤口,冒出白烟癒合。

隐藏的丑恶正逐渐暴露,浓稠的苦涩渗出心脏,随血脉延展到四肢。

无天日的地牢,罪人埋藏心底的欲望与苦痛,化为我成魔的养分。

在馻面前,蜕变成完整的魔族,我高举利剑,

一瞬间张开宽广的阴黯羽翼!

云层闪过几道即将变天的无声闪电,

馻的眼珠倒映出我的影像,那是即将崩溃发狂的妖鸟!

受仇恨与旁徨剧毒淬链,脸上爬满灼烫红艳的泪!

───酝酿许久的灰穹,在混浊的雷鸣後,终於降下倾盆大雨!

母妃…母妃…

悲哀与快乐牵扯着我的唇角,我露出尖利的齿列爆出得胜的笑声。

要为你复仇了啊!午夜不需再梦回哭泣,你可以安心离开…

那家伙不会再纠缠追逐你的幻影与亡灵…

我们终於解脱了!

清绚迅雷不及掩耳地抛出缚妖索,箝制了馻的行动,

他鲜红的眼珠死命转动,发狂挣扎,大雨震耳欲聋地下着,

馻似乎想说什麽,却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涌出的血令他不断呛咳,抽气。

「馻…」

双手伸进去他绽裂的伤口,穿过骨头向内掏挖,

我摸到了那最柔软脆弱的地方,馻的心脏。

过去的我,多麽希望自己能住进去这里…

既怜爱又温柔地揉捏,在手里温热的搏动,是那麽亲切。

躺在馻的胸膛,静静听着鼓动入睡的那段时光…

我浑身湿漉,松开牙关,发出软弱的叹息,

并将犬齿深深地,深深地埋入馻的脏器。

黑衫军队的靴音在走廊回荡。我收敛双翼,甲胄上血迹斑斑。

重新开启的殿门,望着眼前的人影,我一时犹豫了。

晴兰被清绚拉扯出来。白衣衬得他更加单薄苍白,忧愁的眼睛极美丽。

他的确流着夜族皇室高贵的血脉。

尤其眼神,令人内心骚动的压抑眼神,和母妃实在太相像了。

冗长的弯道以及青色的火把,我们拖着晴兰前行,终於抵达终点。

月光绵延的山丘,风很强,灰白老树花开花落。草地上溅满深色的打斗痕迹。

晴兰见到了馻。我送给他的大礼。

「喜欢吗?」我在晴兰耳边细语。

当佾晴兰见到哥哥的时候,他的面容雪一样苍白。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男人残破不堪的屍体。

缚妖索在颈部捆了好几圈,胸口被掏挖空荡,开膛破肚,歪斜地悬吊在树上。

肠子散落一地,发出难闻的气味。乌鸦虎视眈眈地站在枝头附近。

是馻。

死了的馻。

一股巨大的空洞将他的眼神卷入游离。

晴兰撕扯着头发凄厉地叫起来:「啊啊啊啊---!」

扬起一抹冷笑,我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

透明而冰冷的液体挣出了眼框在脸上纵横,晴兰安静地瞪着眼---像具屍体。

他所熟悉的痛恨的男人死掉的样子。

一抹刺眼的红色从晴兰的嘴角溢出,像打翻的墨匣。

他跌撞地直起身,伸手抚摸馻灰败的面容。冰冷。

我心底也一片冰冷。

馻像是要随时过来嘲讽我,挂在枝头,居高临下。

真恨他吗?恨得要他非死不可?

我忽然惊疑了。

「馻的死,有一大半的原因要感谢你。」

听到我这麽说,晴兰深邃的眼睛蓦地瞪大。

他望着列队的黑衫将士:「我曾经想过越境,可从来没想过他死…」

「整得这麽惨还没想过他死,难道馻弄得你很舒服吗?」

我用恶毒的言语蹂躏他。靴底猛然落在晴兰腹部,

他的抗辩一下子听不真切了。

馻最疼爱的弟弟殴打着馻最爱的人,何其讽刺。

机械般重复问他,我送的礼物你喜欢吗?

不喜欢吗?

鼻孔与齿缝在暴力下渐渐溢满鲜血,头发凌乱成一团。

我想,再打下去就要死了───

「馻是你父亲啊!你难道不了解吗?他和夕雨,在被先王拆散前,

就在一起了...他们两人是被迫忍气吞声,向权力低头的!」

他忽然尖锐的呐喊起来,眼泪洗开了血污留下两道光洁,叫声凄厉。

像是一道闪电,击穿了灵魂最後的护栏。

「我痛恨他将痛苦施加在他人身上,但我也怜悯他,因为再没有比这样活着更可怜!」

刷地抽出刀刃,刀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佾晴兰!」

我浑身发抖,几乎握不住刀把:「你不要出现就好了…死到临头还要造谣!」

「我是被馻强绑过来的啊!他当时已经发狂了...

难道你已经悲哀到没有其他人能够怪罪了吗?」

晴兰几乎是崩溃般地吼叫着:「即使我们不曾相遇,也不会改变什麽…

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血亲,他即使没发疯也是死路一条!」

晴兰的轮廓映在镜面一般的锋刃上,毫不退缩。

我不知道夜族可以这麽冷静地面对死亡。

朝他沉沉地笑起来,我的笑容想必已经因为绝望而扭曲了吧!

蓦地提刀贯穿他腹部,突如其来的痛楚让晴兰喘不过气。

他受伤的话馻会心疼的。但是馻已经不在了。永远地。

想到这里心脏就像是发了狂一样开始加速跳动。

我想到身为大皇子的馻哥哥,对年纪最小的我,没有翅膀的我,

总露出最温柔的笑容。只有馻哥哥,愿意让我坐在他的肩头,去折别院苍凉的昙花;

子夜耐着性子,带着我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去追那漫天闪逝的流星。

心情好的话,他会拔出长剑,在花园里舞着极好看的招式。

长剑跟馻哥哥的头发,深红色的头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我总是穿着单衣,赤足踏在草香的庭院里,望着哥哥练剑。

练了满身汗後,哥哥会走过来跟我一起坐廊上吹风;

每次我照着招式比画,他都会笑着轻轻压住我的手,说:"鸩不需要学剑。"

"哥哥会保护你。鸩只要听话,在母妃身边陪着,当个乖孩子就好。"

不安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只要抬头,哥哥就会在身边,为我顶着天空。

彷佛天塌下来也不用担心,有哥哥在啊,不会有事的。

那时我觉得馻有着世界上最好看最亲切的眉眼。

皇子斗争的继位大典。面对满场鲜血,惊吓得连眼泪都无法流出。

看到我崩溃的样子,馻眼神复杂地笑起来,对着贵族看台丢下了剑。

「不需要再动手了吧?」

庆祝王位继承人诞生的掌声与喝采蓦地爆发!

馻哥哥毫不迟疑地踏过屍体,走上台阶,接受众人的祝福。

而我,跪在竞技场中,苍白着脸…

嘶声追问着他,可曾爱过母妃?

两人冷漠对峙,在童年一起携手走过的长廊。

「夕雨本来是应允给我的妃子。」

馻背对着我,低低开口:「只是把被夺走的拿回来而已。」

「杀了那麽多血亲,为什麽独独放过我…」

露齿笑起来,中邪般呢喃:「是因为想起她的脸,还是想起我流着她的血?」

沉默…仅有沉默…

总不愿意给一个明确的答覆,或许,或许,这个答案连他都不清楚。

我想到馻捧着我的脸,心情摇晃着,败灭着…我感到就要破碎───

馻的手,像是抓空了丢失了什麽,微微地发抖。

『你是个乖孩子。哥哥最疼的孩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馻是你父亲啊!你难道不了解吗?

你难道不了解吗?

难道不了解吗!!

就着刀刃一钉,将晴兰嵌在地上。

我双眼发红,跨到他身上大片大片撕裂衣袍。

「...鸩。」

晴兰满齿鲜血,铁青着脸,抓住衣角:「鸩,住手...住手!」

目光昏惑,这次我出手很重。连续打了晴兰几个耳光,扯住他後颈头发,就往地上拽。

凌乱在眼帘的黑发布满花瓣,一点一点彷佛眼泪。

堕花落满肩发,落满晴兰挣动的手臂。

死亡般温柔。

许许多多雪白的花片骚动纷扬,像一场梦,我竭力想看清什麽。

纯洁的美丽的颜色。永远不会是我们。永远不。

他已经被馻弄脏了,连馻的血亲,连我,也迫不及待地践踏他。

「馻---」穿透耳膜的低喃。

在我进入他体内的一瞬间,晴兰喉咙迸出发狂似的哭嚎。

血,他的血跟馻的血,缓缓融合,

像生前在一起的每一夜,温暖,而後冰冷。

我想着晴兰也许是爱着馻的。

但只敢承认恨的那一面,否则无法原谅自己。

跟我一样,

都一样。

哥哥,哥哥,你知道吗?

你最喜欢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在乎你。

你看,他一直嘲笑着,一边哀泣一边讽笑,

好像这件事只是一场闹剧。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们在一起就够了。

你也是这麽想的吧?

因为其他哥哥也是你杀掉的啊。

我还是你最疼爱的弟弟吧?

迁回昙花园,晴兰安在阁楼静养。

我每天亲自为他送饭。

眼前的黑发青年好陌生,他靠着墙角不动也不说话,

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晴兰。佾晴兰。夜族的铸剑师。

一双修长而漂亮的手,被我一根一根用剑柄敲断。

哥哥最珍贵的宝物。

蹂躏着,就会无比快乐。

「你以为我会畏惧吗?鸩。」

佾晴兰垂着头发,幽灵一般背对着我。

「馻从我这里血洗了一切。曾经他是我的全部。」

「所以…所以,我没有什麽可以失去了。你说是吗?」

粗暴地将佾晴兰推在被褥中,

床单尽是伤口渲染出的血迹,怵目惊心。

他眼神飘忽地望着天井,忽然住了口。月光落在他眼睛里,湿润而美丽。

那天以後他再也没有企图反抗。

任由我污辱、綑绑、摧毁。甚至我会叫清绚拿刺鞭凌虐他。

倘若濒死,就喂他魔族的血。让晴兰在我们底下来回挣扎。

像他当时被哥哥关在囚笼里玩弄一样。

习惯似地。

他总是呢喃一些语意模糊的言辞。

像是真正的疯子。

当清绚揭竿起义,带着武官与侍卫闯入昙花园时,

我们还不知羞耻地紧紧纠缠在一起。

呻吟着达到高潮的那一刻,

我将晴兰铸造的剑,交到他伤痕累累的手上。

双眼空洞的晴兰立刻将礼物送还给我。

羽毛漫天漫地散落,胸膛剧痛,我的眼眶、耳鼻、唇角溢出鲜血,

晴兰移动剑尖,剑光穿透喉头胸腹,切开一道怵目惊心,难以痊癒的伤。

安祥地倒在他胸口,我在拥抱中逐渐消逝、腐蚀。

清绚细长的眼睛说不出是忧伤还是痛苦,

他叫喊着什麽想冲过来...但我眼前一黑,世界陷入沈寂。

彷佛做了一场悲伤的梦。

因为心碎,而没有办法睁开双眼。

黑暗里,竟然如此温暖。

夕雨梦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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