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里有一朵含苞的花耶！」
「花？你是在说我吗？」
「对阿，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花？」女孩掩着嘴笑了起来。
「不知道。」小花天真地说。
「我叫做郁球，你呢？」
「我？」小花不明白。
「你叫做什麽名字呀？」郁球开怀地笑着。
这可真的难倒小花了，在这片星空之下，就他独自一个，除了「我」之外，他从没想过用别的方式称呼自己。
「不然，你叫做『艳火』好吗？」郁球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小花，「期许你能绽放出一朵举世无双的鲜艳红花！」
「好，谢谢你。」
於是，他有了名字。
在这片荒芜的山谷之间，璀璨的星空之下，他遇见了第一个人。
她叫他做，艳火。
为什麽会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就连艳火自己也不知道，打从他发芽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曾见过别人，只有夜晚闪烁的星星，或是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会让他感觉到，原来时间是在流动的。
他很想离开这里。
「这里星星真多，好久没有看到这麽多星星了，好美喔！」郁球躺在艳火身旁。
「我每天都看到他们。」艳火不懂这些只会一闪一闪的小光球，到底美在哪里。
「真好。」
「还好。」艳火诚实地说。
郁球转过头来，饶富兴味地望着艳火，「我很希望能像你一样待在这里呢！」
「为什麽？」
「至少不需要烦恼那麽多事情。」郁球第一次没了笑容。
「你有很多烦恼吗？」
「还不少唷，你呢？你有什麽烦恼？」郁球又笑了。
烦恼？
艳火仔细回想过往的日子，有什麽事能够被称为烦恼呢？月亮太亮害他睡不着？雨下得太大让他全身都湿透了？蚂蚁爬到他身上弄得他痒痒的？
这些好像都没什麽。
「我好像没有什麽烦恼。」艳火窘迫地说。
「我就说吧！」郁球得意地笑着，「艳火，你真可爱！」
「你也好漂亮。」艳火喜欢这个跟他说话的女孩。
郁球有点讶异地看着艳火，然後开心地笑出声来，那轻盈的笑声，回荡在这山谷之间，好久好久。
好几天没看到郁球了，艳火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来，但艳火仍旧很开心，是郁球改变了他乏味的生活、陪他说话，还帮他取了一个名字。他的生命总算有流动的感觉了，当未来在回忆的时候，他能想起，在含苞的那段日子中，有一个人和他一起待在这里，即使只有一个晚上。
「我叫做艳火，我是一朵花。」他反覆地练习着郁球教他的事情，以免一不小心就忘记了，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你们有名字吗？」艳火对着满天的星星说。
郁球来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景色，对艳火来说，这样的星空并不稀奇，但每当他抬头望着满天星斗，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郁球的笑容。
「郁球是不是很喜欢你们啊？」他记得郁球说星星很美，难道郁球生活的地方看不到星星吗？那是什麽样的地方啊？每天都会下雨的地方吗？
「我是艳火喔！」他大声地喊着，这些一闪一闪的家伙，是他和郁球相遇的见证者，一定得知道他的名字才行。
下大雨了。
艳火习惯在雨中闭上他的眼睛，雨声虽然喧嚣，但这不复杂的声响，反而是一种宁静，他总喜欢在这个时候休息。
「艳火。」
「嗯？怎麽没雨了？」艳火疑惑地张开眼睛。
「艳火，是我，你记得我吗？」郁球撑着雨伞，蹲在他身旁。
「郁球！」艳火忍不住叫出声来，「你好，我是艳火。」
「看样子你还不太习惯你的名字喔！」郁球浅浅地笑着。
「嗯，我有努力练习了。」艳火感觉到水珠滴在他的身上，但不是雨，是从郁球眼中滴下来的。
「你怎麽了？今天下雨所以没有星星，等雨下完了他们就会出来了。」
郁球泪眼汪汪地凝视着艳火，笑了，却也哭了。
哭声夹杂着滂沱的雨声，闹哄哄地在雨伞两端对抗着，艳火仔细地看着郁球，想安慰她，却无从说起。
艳火感觉着滴落在他身上的泪水，很重，像是巨大的雨滴，但暖暖的，带着一点温度，他用叶子把眼泪收集起来，直到他们满了出来。
「你干嘛接我的眼泪阿？」郁球终於被艳火逗笑了，「你平常都这样玩雨水吗？」
「没有，你的眼泪暖暖的，跟雨不太一样。」艳火捧着已经凉掉的眼泪。
「是吗？」郁球伸出手把眼泪擦乾，再轻轻地，把叶子上的眼泪拨掉。
郁球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望向迷蒙的雨中，「艳火，被这样的大雨围绕，你不害怕吗？」
「为什麽要害怕？我都在这种时候睡觉。」
「因为什麽都看不见阿。」郁球幽幽地说着。
「看不见有什麽关系？」艳火不太懂，没有月光的时候他也什麽都看不见，但他不会害怕。
「艳火，你最在意什麽？」郁球转过头来，认真地说。
「你有没有来。」艳火不假思索地说。
「你不要这样讨我开心啦！」郁球噗哧一笑，「说说你真的在意的事情。」
「嗯……」艳火低头想了想，「怕忘记自己的名字。」
「哈哈哈，你真的太可爱了啦！」郁球今天第一次开怀大笑，「那你以前的日子都是怎麽过的啊？」
艳火不知道该怎麽回答这个问题，他确实对之前的日子没有太多印象，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过日子就好啦！」郁球站起来伸展四肢，雨水趁着这个空档又往艳火身上浇去。
还是淋雨比较轻松呢，艳火心想。
「我跟我在意的人吵架了。」郁球再次蹲下，隔绝了雨水。
「为什麽？」
「因为想法不同，」郁球眉头皱了起来，「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情，但就是不认同对方……」
「不能和好了吗？」
「我不知道。」郁球摇摇头，「我自己跑了出来，不知道他怎麽样了。」
「他也很在意你吗？」
「应该是吧，我们都很在意彼此。」郁球的眼眶又有点湿了。
「那他应该在等你回去。」艳火的结论很简单。
郁球又哭了，但这次是安静地哭。
艳火还是用叶子捧着眼泪，雨不停歇。
郁球离开之後，艳火一个人想着。
为什麽彼此在意的人会吵架呢？这样他和郁球以後也会吵架吗？如果郁球跑走了，再也不来了，他要怎麽办呢？
「我也会哭吗？」说着说着，艳火突然害怕起来。
他不希望有一天，他得自己捧着自己的泪水。
望着眼前的一片迷蒙，艳火发现，他好像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了，他已经渐渐忘记，要怎麽让自己发呆一整个下午，也没办法再把闪烁的星星视作无物了，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好清晰，他开始记得每天发生的事情，回忆不再像拼图一样，一片一片的了，那连续不断的过程，就像河流一样吧？
「唉。」艳火生涩地叹了一口气。
大雨仍旧下着，艳火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隔天一早，郁球就来了。
「早安。」艳火对着还未坐定的郁球说。
「今天没有在睡觉啦？」郁球踩着轻快的脚步，弯腰看着这朵可爱的小花。
「醒来了。」
郁球坐在艳火身边，吃着她带来的早餐。
「愈来愈喜欢这里了，在这边生活真的好舒服喔！」郁球伸了个懒腰。
「还好吧？」艳火兴味盎然地看着郁球手中的早餐。
「不，」郁球摇摇手指，有点含糊地说，「等你长大一点你就知道了，不对，等你哪一天有机会当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里多好了。」
「你们那里很差吗？」
「怎麽说呢，应该是人与人的相处很复杂吧，如果这里有很多花，说不定也就不那麽好了。」
「是这样子啊。」艳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确定自己希不希望身边有很多花，但他很乐意跟更多人相处和说话。
「所以你们和好了吗？」
「嗯，没事了，真的就像你说的，他在等我。」郁球微笑地看着艳火，「谢谢你喔。」
「不客气。」艳火不觉得有帮上什麽忙，「你会带他来这里吗？」
「不会，这里可是我的秘密花园呢！」
「为什麽？你们不是很好吗？」艳火有点惊讶。
「我们很好啊，但还是要有各自的空间才行啊。」郁球对着艳火眨眨眼睛。
艳火迷惘地看着郁球，他不懂。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呢，」郁球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无时无刻都想着彼此，总希望能随时陪伴在对方身边，但是，只要时间一长，渐渐地，我们就开始需要自己的空间，让自己能一个人，好好地和自己独处一下。」
「真的好奇怪呢！」郁球望着远方被风吹动的树，「可是每个人都是这样耶，这好像已经变成人与人之间，必备的规则了，艳火你说说怎麽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我没有遇过这种事情。」艳火诚实地说。
「你真可爱！」郁球又笑了。
但这次艳火没有觉得很开心。
晨间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郁球自在地躺了下来，把帽子盖在脸上，哼着歌，艳火静静地听着，他喜欢这样的郁球，充满活力的郁球。
但他觉得今天的阳光有点不一样，比往常都还要热一些，照得他有点焦燥不安，上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发芽那时候的事情了，难道他要准备开花了？
「我……好像快要开花了。」艳火有点不知所措地说。
「真的吗！」郁球从地上弹起来，脸上的帽子掉在艳火脚边，「我看看是什麽颜色的！」
郁球满脸兴奋地看着艳火，仔细又小心地摸着他那尚未开放的花苞，想一窥里面的颜色。
「好像还看不出来耶，」郁球尝试从各种角度观察，「不过好像真的快要开罗！恭喜你，艳火！」
「谢谢。」艳火有点不好意思，「我开花之後，你会来看我吗？」
「当然啦，我一定会来看看你是什麽颜色的小花喔！」
「谢谢你。」艳火笑着说。
「别客气，我来帮你拍张照！」郁球从口袋拿出手机，「要拍罗！」
「这样以後你就能回味现在的样子了！」郁球把拍好的照片放在艳火眼前。
「原来这就是我的样子吗？」艳火好奇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
「是阿，比我们初次见面长大了不少喔！等你开花了再帮你拍一张！」郁球雀跃地说。
艳火却只是专心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如果没有认识你，我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样子了。」
郁球愣了一下，看着艳火专注的模样，突然觉得有点不舍。
「郁球。」艳火仍然看着照片。
「嗯？」
「你为什麽会来这里？」艳火终於把视线转开，凝望着郁球。
这个问题让她为之语塞，也忘了避开艳火的眼神，一时之间，他们两个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看着彼此。
郁球回想起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那天晚上他们谈得累了，他睡了，所以她就一个人开着车，往自己没去过的地方开，最先吸引到她的是满天的星斗，於是她关掉车灯，独自在星空下漫步，走着走着，就发现了艳火。
和艳火对话让她的情绪有了出口，她喜欢艳火的纯真，那让她有回到童年的错觉，这种没有戒心的交谈，已经好久没有遇见了，更何况他还说了一句「你也好漂亮。」
她知道那不是奉承，那是一朵娇弱的小花，真心的赞美。
「郁球？」艳火疑惑地看着她。
「啊，我在想……」郁球赶忙回过神，「我应该是为了散散心，所以找到这里的吧。」
「那你会想要留在这里吗？」
「我不能留在这里阿。」郁球微笑地看着艳火。
「如果可以呢？」艳火望着她，真诚地说，「如果你和我一样，可以在这里生活，你会留下来吗？」
「我……我不知道。」郁球没想到艳火会这样问她。
「果然是这样，我还以为是我的问题。」艳火却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有点得意地说。
「哦？」第一次看到艳火这种反应，郁球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为我很想离开这里，我讨厌日复一日没有变化的生活，讨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下午，我希望能跟更多人说话，我想要听听他们跟我说，我是什麽样子。但你每次来的时候，总会说这里很棒，你很喜欢，还很羡慕我可以待在这里，害我以为你真的想留在这里生活。」艳火下了个结论，「所以，这里真的不是个好地方。」
「哈哈，艳火你太有趣了啦！」听完艳火这段评论，郁球哈哈大笑，「这里很棒啦，至少比我们那边好多了，我跟你保证，你不会想要体会那些荒谬难熬的日子的。」
「那你为什麽还要回去？」艳火真的不懂了。
「我也不知道，」郁球摇摇头，「可能就是放不下吧。」
艳火皱着眉头，怎麽今天郁球说的话，这麽难理解呢？
看着艳火烦恼的样子，郁球又笑了，「别想了，你不适合有这麽多烦恼喔！」
艳火点点头，可能这真的不是他能了解的吧，郁球的世界终究离他太遥远了。
「那我差不多要回去罗，过几天再来看你开花，好吗？」郁球拍拍裤子上的泥土，跟艳火挥挥手，「下次见罗！」
看着郁球离去的背影，艳火突然有种冲动。
「郁球！」艳火大声地喊着。
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太小了，郁球踩着轻快的步伐，哼着歌，愈走愈远。
艳火放弃了，他低下头，看着滴落在叶子上的水滴。
他轻轻地将他们捧起，「怎麽下雨了呢？」他在心里呢喃着。
「郁球，」艳火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声音，小声地说。
「我好羡慕你。」
连日的大雨把山谷洗的一片迷蒙，好像连声音都被洗去了，除了雨声，什麽都听不见，环顾四周，放眼望去，一整片白花花的水气，模糊了景色该有的样貌，只怕来人也认不清原有的道路吧。
艳火在这场大雨里，睡得好沉。
不知道是为了开花，还是他真的倦了，从大雨落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再醒来过。
於是这片山谷中，又没人说话了，又回到过去那样，用宁静困住时间流逝的日子。
郁球也没有再撑着伞，从雨中出现。
艳火醒来之後，会不会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这场雨下得太久了。
「怎麽还是这麽累呢？」艳火心想。
大雨终於在夜里停了，艳火抬头看着璀璨的星空。
「你们好，我是艳火。」他还是不觉得星星很美。
艳火望着郁球离去的方向，他想起郁球的笑声，郁球的眼泪，还有她一步步走进他的生活的样子。
忽然，他想起郁球最後离开的背影。
时间的流逝又变得好慢了，艳火望阿望，这是他第一次这麽期盼郁球出现。
然而，日复一日，平凡的日子让他等得焦急。
终於，艳火累了。
他感觉自己，又要闭上眼睛睡着了。
「郁球，」艳火说着最後几个字。
「我是一朵什麽颜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