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有多麽纠结,但最终成亲那日还是来了。
鲜红的轿子在宫殿门口等我,侍女给我画上了我从未画过的浓妆,又给我穿戴上繁重的凤冠霞帔,我穿上这一生最隆重的衣裳要去嫁给一个我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据说那男人脑子还有点问题……
三皇子是当今皇帝活着的儿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虽然生了病,但做为皇家仪式,排场还是要有的。我的夫君将在宫门迎接我,他骑着高头大马,我坐着八抬大轿,绕过半个京城,登上祭天台,告天地,祭宗祖。
坐在轿子里的我,盖着闷人的红盖头,听着轿外踢踏的马蹄声,心里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堵塞感。
从这一生初始,我便知道自己肯定会有这麽一天,可我却一直以为走在轿外的人会是陆海空,我也一直怀着叛逆的心理十分不满,但现在,我对现况更不满。
真想……伸一只脚出去把那个男人从马背上绊下来啊。
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直至红轿停下,轿帘被掀开,然後一只男人的手伸到了我红盖头之下。看着这双细白的手,我忽然想到了那天夜里陆海空跑到我窗前,伸手探过窗户捂住我的嘴时,他满手冰凉,掌心有粗砺的触感,那个孩子,生得与皇子一样尊贵,可却吃了太多的苦。
我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情绪,握住了那双细白的手。
红盖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自己脚下这一寸之地,身旁的男子拽着我,一个劲儿的问:「娘子贵姓啊,哦,娘子姓宋,宋家宰相的闺女。娘子芳龄啊,哦,娘子年纪有点大了,都二十了。娘子想成亲不?哦,这个问题不该问的,嘿嘿。」
我觉着他脑子果然不大好使的。
「阶梯!」走了几步,三皇子突然道,「阶梯要怎麽上?哦,阶梯要一步一步上,上面是祭天台,得严肃。」我撇了撇嘴,任由他牵着我慢慢往上走,跨上最後一步阶梯,他牵着我往前行了三步,「要做什麽呢?哦,拜天地,拜宗祖,拜父母。」
我全然不想搭理他,只如同具屍首一般跟他行动。
「哎呀,宰相怎麽不在?哦,宋宰相昨晚病逝家中了。」
我心底猛的大寒,不管不顾一把扯下红盖头,也不管这是什麽场合,一把拽住了三皇子的衣襟,厉声问他:「你说什麽!」
三皇子的眼神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可我却忽略不了他眼底的幸灾乐祸。皇家勾心斗角,哪能由傻子活到现在。可现在这些事都与我无关了,我只怒红了眼,狠狠瞪着三皇子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什吗?」
「说什吗?哦,宋勤文宰相病逝了,相府小姐日後没有靠山了。」
我身子一软,松开了手。不久前我还握过爹的手,他还疼爱的摸过我的头。原来人世沧桑中,生离死别真的太容易。恍惚间我好像明白了醉酒的月老常在嘴边念叨的那句话——
凡人无奈,神仙薄凉。
耳边所有的嘈杂、混乱,包括眼前的人都消失了一般,我孤立的站了一会儿,抬头仰望苍天,咬牙切齿骂了一句:「你大爷的!」
忽然有人大力拽住了我的手臂,将我双手反拧至背後,我疼得不由自主的弯下腰去,耳边的声音这才渐渐清晰起来,是禁卫军的人在我耳边大喝着:「大胆!竟敢行刺三皇子!」
我抬头粗略一扫,数名禁卫军已将三皇子护着往後退,三皇子摸着脖子一脸被吓呆了的模样,我恨得咬紧牙关,但心中更多的却是无奈,想我堂堂祥云仙子,今日竟被几个凡人欺负去了。这感觉实在是过於糟心。
可下一个瞬间,不知从哪方传来了嘈杂声响,我还没弄清状况,身後扣住我手臂的两个侍卫倏地「噗通」两声栽倒在地,我狠狠一愣,却有一只手臂紧紧的搂住了我的腰。
来人手起刀落间,四周的禁卫便全趴了下去。
我愕然,在那人稍稍停顿下来之时,狠狠推开了他,我怒道:「你他妈傻啊!这是你该来的地方麽!」
陆海空被我推得微微往後退了一步,站稳身子抬起头来,红着一双眼瞪我:「我他妈就是傻!」
他在塞北军中学到了不少骂人的话,偶尔路过训练场还能听着他粗着嗓子骂士兵的声音。但他对我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连大着嗓子说话也不曾有过。
今日,他是急了。
祭天台下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了许多黑衣人,与下方的禁卫军们战做一团,祭天台上,禁军本就不多,被陆海空砍了几个,其余人皆紧紧围在三皇子周围,也不轻易攻过来,我与陆海便在这天朝的祭祀场上破口大骂起来。
「我不要你救,给我滚!」
「我偏要救!」陆海空大声道,「不要找那些狗屁藉口!什麽男女之爱夫妻之情,我不懂又如何,我只知道你今日若真是心甘情愿的嫁给他,我大可立即转身就走,你若今後能过得快乐安宁,我断不会再说一句废话!可你会吗!宋云祥你敢和我保证你以後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吗!你若可以……」他声音一顿,手倏地摸上了我的脸颊,他的指腹带着不属於这个年纪的粗砺,是他辛苦生活的证明。陆海空哑了嗓子,「你若可以,你他妈还哭什吗?」
「我他妈……怎麽知道自己在哭什吗?」我想了好久,心里翻翻覆覆的飘过了无数话语,辩解的,刁蛮的,耍混抵赖的,但所有话到嘴边却生生变成了几个颤抖着的字句,「爹去了……」
陆海空怔了怔,抬手放在我的头上,有些不习惯的摸了摸,安慰我道:「莫哭。」他话音一落,脸色倏地一沉,「云祥,我们回去再细说。」
我还在怔神,陆海空却不由分说的一把揽住我的腰,提气纵身飞速往祭天台下而去,他将手指放在嘴里,响亮的口哨吹出,数百名黑衣人皆欲从缠斗中抽身退出。
但奇怪的是禁卫军却越来越多,我心里这才觉得蹊跷。
若说爹去了,皇帝不知当有多高兴,我与三皇子结亲也没用了,他大可立即昭告天下,命我守孝三年。但皇帝偏偏将消息压了下来,仍旧办了这场婚,既然办了便肯定有他非办不可的理由。
如今看来,皇帝约莫是猜到陆海空会来。而陆海空不会不知道他一旦出现会有多大的危险……
我抱着陆海空的脖子,看了看这个少年郎日益坚毅的侧脸,突然有点不甘的想,凭什麽这只能是一世情劫?
忽然眼角余光中有一点晶亮闪过,我转头一看,却是祭天台上的三皇子推开周围人群的保护,站了出来。
我对陆海空道:「这样抱着,我有些喘不过气啊,陆海空,你背我吧。」
陆海空手臂微微一用力,我只觉眼睛一花,一下便好好的趴在了他的背上,我惊叹:「这是什麽功夫。」我咳了咳,又清了清嗓子道,「搬东西多方便啊。」
陆海空轻声道:「云祥,出城再说。」
我点头应了:「好。」脑袋有些无力的搭在他的肩头。
我突然想到陆海空小时候有一次在相府玩累了,他央我背他回家时的场景,那时本来我是想将他扔在那里不管的,可是他哭得委实可怜,我便不情愿的背了他回去,适时夕阳斜暮,相府到将军府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却在我肩头沉沉睡着了。
而今艳阳高照,我却愣是瞅出了点日落的模样,我闭上眼,轻轻道:「原来被人背着,这样舒服啊,难怪都能睡着了。」
我身子有些酸软,手攀不住他的脖子。一直不停的奔走让陆海空的气息变得有些急促,他唤道:「云祥,搂紧些。」
「嗯。」我应了,拼尽全力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还没出京城,还没有安全,我便不能松手。
意识有些模糊,我好似看见李天王在书案前抓耳挠腮的急:「不一样啊!这和我写的不一样啊!怎麽死错人了!」
我看得咧嘴笑了出来,哼哼,大胡子李,你道我小祥是这麽好欺负的。你想让陆海空先死,若我喝过孟婆汤,那後半生必定郁郁寡欢,生生愁死,但现在,他死不了了。
他还有好长的一生要走,还有好多美好的事情要去经历,不是作为初空历劫的瞬间,而是作为陆海空,一个活生生的、完完整整的人,精彩的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脸:「云祥?云祥……」
他神色压抑,声音带着三分嘶哑。
我睁开眼,看见了漫天飘雪,陆海空的脸在我上方,白雪覆了他满头苍白,彷佛他今生已老。
「哎呀,下雪了。」我声音沙哑,但却出奇的觉得精神十足,浑身轻极了,比我做祥云那阵子还要轻盈许多。
陆海空搂着我,轻声道:「你别怕,我们去找大夫,能治好你的。」
他这麽一说,我才想起来,在离开祭天台的时候,三皇子投来的那只暗器,扎进了我的背心。不用猜都知道暗器有毒,而皇家的毒,哪是随随便便便能治得好的。
我现在这麽精神,只怕是……回光返照吧。
「陆海空,我爹当初对不住你,现在,便当我替他还了吧。」
「宋云祥,你从来不欠我什吗?」陆海空几乎咬牙切齿道,「你拿什麽还。」
「啊,那正好。」我笑了笑,「咱们两讫,以後谁也不欠谁了。」我眯起眼,好像看见了鬼差自远方踏来,「陆海空,下辈子你别再撞见我……」
我话音未落,他却猛的埋头。我惊骇,感觉到他温热的唇贴在我冰凉的唇上,隔得太近,我反而看不见他的脸,只感到一滴一滴咸涩的水珠滚进我的嘴里,让我唇齿间皆是一片苦涩。
一时间,我竟不想去计较他的行为算不算是非礼,只觉自己心口也灼热得发疼。他在我唇上摩擦,赌咒发誓一般道:「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得撞见你。」
我苦笑:「别这样说,你会後悔的……」
这一世一过,我如此早早的去投了胎,陆海空寿终正寝之後下来肯定找不到我,且那时,他变作了初空,恢复记忆之後应当也不会想来找我了吧……
从此以後我都与他错了开,不会再遇到了。
「你好好过完这一生,努力活着。」我眯眼笑了笑,「我先走一步。」
魂魄离体,我立即被鬼差捉住,他们叽叽喳喳的叫着,牵着我往黄泉路上走。
我心头陡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似不舍,似心痛,我回头一望,却见陆海空贴着那个已停止呼吸的冰凉身体,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