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要跟你说，张美丽的事解决了，不要担心。」
晚上十点，郑昀婕站在卢巧婷家门前，有些好笑的看着只把半边头探出老旧铁门，头发还没擦乾，一脸戒备的卢巧婷，勾起一边嘴角，淡淡地说。
「那个…之前误会你，不好意思。」卢巧婷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讷讷地说，或许是提到张美丽，表情变得很柔软，搭上困惑的神情，意外地可爱。
「你…还好吗?你该不会跟那个婊子打架吧?」看这样子，大概卢巧婷也想办法去找过陈巧莉，想来大概是徒劳无功的，果然恶马还须恶人骑。
还好吗?
要怎麽说不好，郑昀婕从来就没学会低头示弱。不，或许该说，她从来就不会，让自己露出一点破绽以至於让人觉得需要关心过不是吗。
那麽，大概是自己现在的脸色看起来真的很糟吧，像只丧家之犬。郑昀婕默默地想着，却出乎意料的淡漠。
她的心像是长期被太多重物压着，屋顶终於塌陷，破了口再也无法自我膨胀，缺了角於是再无法理直气壮。再怎麽样的天花巧手，都无法把她家徒四壁的心包装的光鲜亮丽了。
而她也不在意了。她的骄傲又有谁会在意。
「你的头发，还有张美丽，对不起。」她没回话，只是指了指卢巧婷那头，刚洗好还湿漉漉的反射着街灯，之前打架时被郑昀婕黏上口香糖只好去剪短的头发。
「给你们两个造成困扰，很抱歉。」
「欸，我才要跟你说对不起吧。」比起郑昀婕一向的死爱面子，卢巧婷对於道歉这件事似乎很坦然。「你干嘛不就跟我说那不是你做的?要不是刘坤仪…」
「很晚了，我要回家了，再见。」她突兀的开口打断卢巧婷，草草地挥手，也不管那人有什麽反应，转身就走。
现在她，不想听见刘坤仪。
她是一颗无力再产生核融合，衰亡前夕的恒星，试图不把星系里最美丽的那颗行星卷进重力塌陷造成的黑洞里面。
那是一个连光线都逃不出去的地方。她就一个人躲起来，默默地毁灭算了。
天气有点冷，回家的路还有一段，她安静走着，突然觉得迷惘。
为什麽要一直走下去呢?回家要回去哪里?为什麽明天早上还要去上学?为什麽她觉得今夜漫长的，好像过不完?
她欠了张美丽一次而女孩欠了她一次，於是她让女孩还了张美丽一次…这样，不就应该扯平了吗?她不是应该觉得心安理得吗?
为什麽她觉得好空虚?
以前的她，是怎麽样的，怎麽样的虚荣而死要面子呢?
不管多大的不顺遂，她总还是让自己保持的那麽淡定合宜，凌厉的反击，或者是潇洒地离去，在人前她一向是这样的，那之後的眼泪，她从来不让谁看见。
并不是不需要安慰。或许是，比起一个真正的拥抱来，自尊更为重要，死要面子的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满头大汗的暗自努力补救，或者乾脆抱着她大而无当的自尊一起沉没。
她想起父亲离开家的那天，她微笑着挥手，努力忍住哭着求爸爸别走的冲动，父母都以为她对离婚这件事调适得很好，却没人知道她那晚躲在房里哭了整夜。
…事後想想，会不会就是因为，她表现的那麽成熟不在乎，所以爸爸才忘了自己还在等他的电话，等他回来看自己呢?
眼眶酸酸的，可是现在，她连自己躲起来偷哭的冲动都没有了。
实际上回过头来，那张被自己撑得太大太薄的面子，一戳就破，破了之後再没用像是垃圾。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抱着自己宝贝的垃圾一起沉没，不是满好笑的画面吗。
不值钱啊。
你是不是为了这东西，已经错失过太多太多的东西?
为了保持潇洒风度而假装不在意的时刻，为了保护自尊过度反应而破坏信任的时刻，为了隐藏自己心虚而随口伤人的时刻…
那些场景之後，你有曾经反省过吗?有确实感觉到後悔吗?有稍微对自己认错吗?
活该到最後，她只剩下自己孤高而卑微的尊严。
而可笑的是，直到此刻，她仍然不敢对自己承认，现在的她更想要一个真实的拥抱，不，现在就算承认了，又有谁在乎。
活该。活该没人在乎你。
她在桥上停下脚步，趴在栏杆上，呆愣地抬头看着路灯，在一片高远的夜空中散发萧索冷白的光晕，灯下空空荡荡。
这时节，连扑火的飞蛾都没了，而她还在盲目冲撞些什麽。
她讷讷的拿出手机，盯着通讯录上爸爸的新电话发呆，直到萤幕自动暗了下去，她仍没有按下通话键。
听叔叔说爸好像交了新的女朋友，或许现在正在约会?新的电话，新的伴侣，新的生活，或许不适合旧的女儿介入吧。
而且，没有任何未接来电啊…连妈妈都不担心自己吗?或者，她还在加班呢?没人在等的家，还能算是家吗?
她愣愣地低头看着下头的河水，在乾季里辛苦地而缓慢的流动於碎石之间，沉默的几乎听不见水声。
如果就这样跳下去，一定会砰的一声撞烂在河床上吧。
她默默想着，却十分明白自己等一下仍然会回家，洗澡睡觉，早上起来去上学，继续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过着光鲜却麻木的日子。
她仍然不会告诉爸爸，她有多不舍得，她有…
她有多爱他。
她也仍然不会去找张美丽，告诉她自己有多愧疚，甚至告诉张美丽，自己有多喜欢她，多想和她继续当好朋友。
她也仍然不会去找刘坤仪…
「找到你了。」身後突然传来一道因为喘着气而不稳的，有些低沉的声音。刘坤仪正在她身後。
郑昀婕慢半拍的转过头来。猛的撞进一张怒气腾腾的脸，明明在冷冷的冬夜里，苍白额角却沁汗，逆着路灯闪闪发光。
她吓了一跳，却瞥见刘坤仪那双，总是深沉的眼底此刻波光太过盈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角似乎还带着泪花…
来不及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一把抓住，好用力。
那双带着水气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她，看起来好像手足无措的，快气哭了。
「这麽晚了不回家在干嘛?你女朋友呢?她为什麽没送你回家?」一连串质问的问句就这麽冲了出来，夹带着刘坤仪发热的气息拂过她颊边，在冬夜里特别清晰。
「我…」郑昀婕本来反射性的想故作轻松，却被她太过突如其来的，带着压迫感的问句弄得糊涂，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还在大口喘气的刘坤仪，期期艾艾。「那个，分手了。」
「为什麽不打给我?」
刘坤仪闻言也愣了一下，低头看见郑昀婕手里握着的手机，语气又莫名其妙的凶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攒着郑昀婕细瘦的手腕，见她没反应，皱起眉头，又问了一次。
「说话啊?」
刘坤仪，坏掉了吗?
刘坤仪从来就，从来就不会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也从来不会用这种表情看她…虽然这麽凶，可是却…
却莫名的，让自己感觉到，自己被那麽真实的紧张着在意着。
她闭了闭发酸的眼睛，睁开眼时刘坤仪仍然皱着眉瞪着自己，手腕也已经被抓的发疼了。眼前的场景不是梦，是真的。
即使她多麽不想自己最狼狈的模样被刘坤仪看见，即使...即使她怎麽骗自己不在乎，她还是...
「我，我不想打给你。」郑昀婕结巴了一下，努力的挤出一个淡定的表情，却连嘴角都在发颤。「我很好啊。」
「就算是这种时候，你还是宁愿逞强，也一点都不会想到我吗?」
刘坤仪盯着郑昀婕半晌，眉角垂了下来，那表情不知道怎麽的带着一点不舍与失望。「我又不是你的谁，用不着在我面前这麽努力的逞强吧。」
「算了。」
她短促的笑了一声，低下身体，扶着一边的栏杆，垂头静静地平息呼吸，郑昀婕盯着她缓缓起伏的肩膀，苍白的路灯打在她看起来棱角分明又瘦削的肩膀，总觉得，那上面承担了很多东西。
…喘成这样，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吗?
那句「我又不是你的谁」，以往听在耳里总觉得是装不熟的藉口，可是此刻听起来…怎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不，刘坤仪才不会懂。就是在她面前，才，无论如何都不想露出狼狈可怜的模样啊。
郑昀婕呆愣地看着刘坤仪不知道为什麽看起来好孤寂的背影，伸出的手卡在半空中，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一辆晚归的车驶过，车灯亮晃晃的划过刘坤仪深邃的侧脸，划过她紧紧抓着栏杆的指节，擦痛了郑昀婕努力睁大，忍住泪意的眼睛。
「所以我就说，你根本不在乎我在不在乎嘛。」
刘坤仪伏在栏杆上，突然低低地说。看不清表情也听不清语句，没给郑昀婕时间多想，就一把直起身来，抓住郑昀婕的手腕轻柔但有力的往前一带。
「走，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