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祗源的“楚家园”，严格来说，已经是一片残破的废墟。楚氏家族的真正住宅坐落於港岛的海景花园。他们是港岛最大的房地产商，拥有整座梅菲斯特港的房产权。更新换代以後，几乎没人记得祖屋。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园中弃屋朽窗随处可见，墙面上也爬满了蜿蜒的鸡血藤。
最严重的坍圮是东楼。厅堂的圆柱已经断裂成段段散布。它的断裂也造成了围墙的坍塌。坍塌的围墙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祗源林”。据说这座浓密的森林有山神守护，人类一旦随意进入，就有猛兽攻击，或受到神明诅咒。
“不用相信诅咒那套鬼话！”王爷爷边走边说，拐杖随着步伐一下一下地叩在青石板上，在空荡荡的园内引起无数回声，“老爷的父亲正是从伐木起家，还不是发达至此？”
我扶着他，轻轻地咳嗽着，内心却不以为然。楚家的发达与我又有何干？又或者，我的出生，就是神明对楚家的诅咒了。
“少爷不必妄自菲薄，”王爷爷颤巍巍地说，“你是楚家的子孙，我这身老骨头可是明明白白地见证了的。”说毕，忽然侧身避开了我的手，神色变得窘迫，“少爷其实不应该如此照料我一个下人的。”
“都什麽时代了……咳、咳，还少爷下人的。”我还是扶住了他骨瘦如柴的手臂，“我既然一个人来了这里，咳……从今以後，咳、咳、王爷爷，咱们就是家人了。”
王爷爷一脸惊恐，眼看着就要拜倒下去，我心想他这老旧的思想恐怕是无法接受这一套说辞的，只好说：“就叫我小五吧。咳、咳……但往後，还是容我……咳、咳……称呼您一声’爷爷’。”
我咳嗽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但王爷爷看上去非常感动。
“五少好脾性，老爷若泉下有知恐怕是高兴的。”
高兴？我啼笑皆非，却不再与老人辩驳，只搀扶着他在庄园内慢慢行走。坑坑巴巴的青石板边，面目模糊的兽类雕像和神陇依稀可见。和门外的现代平房比起来，楚家园——我的新家——就像一幅凝静在时间深处的古画。虽然缺乏人的照拂，但草木见风而生，也不失为另一种生命力。
从草木和石头的角度，废墟何“废”之有？废墟的“废”来自於“有人”或“有用”，正如同弃儿的“弃”来自於亲人的行为或自己的暗示。在庄园旁边的祗源林看来，贵胄巨贾，比起墙壁缝隙间摇曳的野草又算得上什麽？
这麽一想，我感到心情轻松起来。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在履行着大自然最公平的法则：自生自灭。生也不喜，灭也不悲，这多麽像我。我是被家人遗弃的孤儿，却被无言的草木欣然接受。
我住在西楼最大的房间，王爷爷早已打扫乾净。推开木格窗，便可以将浓密的祗源林一览无遗。地板上落满树荫间投落的光斑，几只松鼠在窗户下方的土地上追赶着滚动的橡果。一切都充满了一种生命的宁静。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不远处的地方有一抹月白色的身影一闪而逝，轻盈，美得惊人，在森林波浪般的苍绿色里游弋，像变幻的流云。
——那是……神明？
我瞧得发怔，一时间就连咳嗽也停滞了。须臾，那抹美丽的月白就消融在绿意里，我感到奇异的失落，却又那麽平静。
“森林里面……咳、都有些什麽？”我问王爷爷。
王爷爷刚要回答，外头却传来清脆的喊声，试探一般地：“哥……哥？”
竟然是我那刚分别不久的表妹。我连忙应了一声，让王爷爷先在房间休息，走下楼去。
只见几个孩子站在楚家园的门前。最高大的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竟然跟我差不多高。表妹明显是被他押着过来的。他的身边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孩子。然而站在表妹旁边的一个男孩明显和其他人不同，小心翼翼地抓着她的衣角，眼神清亮，似乎随时准备着要保护她。
表妹一看到我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非要来看你！否则就要打我和予时！”
我向她微微一笑，让她放心。同时又感到滑稽，我一个高中生难道还怕了这群来乱的小孩不成。
“你就是五侄子？”这时，最高大的孩子居然说。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咳、咳……七叔？楚啸迟？”
表妹和男孩显然被我们两个弄糊涂了。然而我没有说别的话，就这麽不动声色地瞧着他，微微虚起了眼睛。
不过半秒钟，我在他的眼里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瑟缩。
越自卑，就越虚张声势。在家族压力中成长起来的我深谙这一道理。
“我……我们走！”楚啸迟咬牙切齿地退後几步，挥了挥手。几个小孩顿时随他一起跑开了。临走前，我听到一句压低的咒骂传来：
“死杂种。”
我面无表情地目送他们远去。现在就剩下表妹，还有那个保护着表妹的男孩子。他看着我，眼里写满了钦佩和畏惧。
我向他点了点头，微笑，主动伸出手：“我叫楚歌遗……咳、咳，刚搬来这里。你呢？”
那个男孩子咽了一口唾沫，也伸出手跟我相握，掌心里满是汗水：“我是郑与时，我是林榕的同桌。”紧接着，又补上一句，“我听说了不少你们家的事。”
林榕就是表妹的名字。我了解像楚家这样的豪门，对於乡下的孩子们来说有着一种什麽样的吸引力。只不过那都是外人的眼光。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姓楚。
“楚啸迟果然和你有关系！”表妹大声叫道，“我还以为他是你弟弟！他经常在我面前摆架子！”
看表妹的表情，似乎没少受到楚啸迟欺负。我安慰她：“狐假虎威而已……咳、咳，以後不会了……咳、有我在。”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麽？”与时迫不及待地问，“为什麽你明明比他年纪大，却叫他叔叔？如果他真的是你叔叔，为什麽又会怕你？”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无奈地摊了摊手：“咳……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反正——”我一时之间还真不知怎麽解释我和楚家啸字辈的利害关系，“——有我在，咳……他不会再欺负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