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七
而那一天终於来到了。
很突然,没有什麽预兆。
那是一个晴朗的清晨,阳光早早变成了漂亮的淡金,将乳白色的晨光渲染得温暖起来,坐在窗前梳理长发的少年的发丝,也被丝丝映得几近透明,跟那晨光几乎分辨不开。
握梳的手突然被温暖的掌心盖住,接过了他手中的梳子,“我来帮你。”
也不回头,在镜中跟男子对视,一个灿然无垢的微笑闪烁在眉梢眼角,“不要像上次一样,弄得一团乱了。”这家伙,根本就是在玩他的头发嘛。
“保证不会弄乱。”笑着托起了满掌的发丝,感受那丝滑流垂的美好质感,“好长,一护从来不剪的吗?”
“嗯,不能剪,这发与气血相通,法力越强,发就越长,剪了的话,会伤损功力的。”
“那……等到一护成仙的时候,说不定会拖到地上去了。”
梳齿轻轻梳过头皮,发丝牵拉的感觉,男人温暖有力的手指在发间穿行的感觉,亲昵的气氛中一护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不会啦,我师傅升仙的时候,也就到膝盖那麽长。”
那一护不也差不多了吗?记得刚刚遇到他的时候才堪堪过腰,现在却……长得好快……白哉微微沉吟间,发丝已经滑顺如匹练垂下,再无一丝杂乱,挽起以玄玉长簪簪好,少年高高兴兴地跳了起来,“白哉,换我了。”
“好。”
白哉的发还是黑的,质感也依旧柔润,但是梳理间,一护却心惊地看见了发从下那掩不住的丝丝霜白。
镜中的那张面容,依然俊美,依然清凛,但是岁月还是残酷地在上面留下了痕迹。
一护突然就有些悔恨,为什麽不早点来呢?几年也好……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太少,太少了……
“白哉……”
“嗯?”
“你当初骗了我之後,有没有後悔过?”
“没有。”
“骗人!”
“因为不想你日後後悔,所以我决定那麽做,决定不後悔。”
“我才不会後悔!”
“笨狐狸!”端坐的男子突然展臂将少年揽入怀中,将脸埋入了那肩颈那丰盛的发从中,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别说这种会让我後悔的话。”
少年顿时就沉默了,是啊,事已不可追,说这些,只是徒增憾恨而已。
“好,那就不说了。”
“一护。”
“嗯?”
“你来了,我真的很高兴,所以,终於还是忍不住自私了一回,把你留下。”
“这算什麽自私?”
“要等我。”
“当然,我们说好了的。”
“那……就好。”
“白哉你怎麽了?突然说这种话?”
“一护,我爱你。”
“白哉?”
“别动……让我就这样……抱着你……”
“嗯……”
房间里温暖如春,穿得甚薄,男子的呼吸轻轻地喷吐在颈间,撩得那处的肌肤痒痒的,紧紧圈在腰上的手臂,有着生怕一放手就失去了的恐慌,一护有点想笑——这时候的白哉,简直就像个耍赖抓着喜欢的东西不肯放手的小孩子一样。
不过可不能说出来,说了的话,这看起来沉稳大度其实很小心眼的家伙一定会让自己在棋盘上输得很惨很惨。
悠长的呼吸,接触的温暖……
时光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而颈间的呼吸却渐渐地微弱了。
仿佛越来越无力地潮汐,一次比一次退得遥远,裸露出荒凉的沙石。
一护僵住了一样,不能动,不能出声,一次次地,跟着去数那呼吸。
而越来越长的间隔中,肝肠已寸断。
直到完全停息。
缓缓抬起手,扣住了爱人依然温暖的背。
泪水一滴滴溅落下来,仿佛只是伏在肩窝中睡着了似的男子白衣肩线处洇开一点点的湿痕,然後汇聚成片。
白哉……
窗外,花尽,风止,天晴,化雪的冷意一点点地侵入呼吸,透入肺腑,直冷到了心底里去。
求之而不得的苦,和得到了再失去的苦,哪一种更痛?
也曾反复想过,却得不出答案,或许,因为其实这两者是无从比较的,来临的时候,一样痛彻了心肺,区别只是在於,前者,你还有可怨可念的人,後者,疼痛的冰天雪地之下,只有一片飘渺的空无。
这世上,从这一刻起,已经没有了朽木白哉。
浑浑噩噩中,在郊外的雪原已经站了三天。
而皇城满城缟素,白皤飘摇。
山寺的钟声响起,一声声,振聋发聩。
一群留鸟从头顶飞过,忽的分成了两列,滑翔而去。
一护仰起头,这种季节,还有飞鸟吗?
青空中留不下痕迹,却也真实地在此画下了轨迹。
当!当!当!
混沌成一片的脑海中似乎因为而分开一线,有光透入。
生死只是天地鸿蒙间的驿站啊……无数人只能在这滔滔的浊流中随波起伏,逐流而去,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细民,千千万万的生老病死,喜怒悲欢,终归化於尘土,沉寂了喧嚣,唯耐得住寂寞,舍得了繁华,割得断野心,懂得了至情的人,方能明悟生死,然後超越生死,问道与天。
何为道?
道是这天,这地,这轮转的规则,这宇宙万物永恒不灭的那一丝生机,大衍五十中,那遁去的一。
原来,情劫还是情缘,不过是一念之间。
仿若身处荆棘丛中,动,则万针攒刺,不动,则荆棘安在?
所以白哉,你在我心中,而我在天地间。
丹田中那一枚火红的狐珠活泼泼的,渐渐由火红变成了七彩绽放,心念一动间,赤橙黄绿青蓝紫,光彩耀然,美不胜收。
一呼一吸间,天地一同韵律一同呼吸。
浓郁的乌云聚集,遮蔽了天空。
无数银紫电蛇闪烁其间。
朔风猎猎,将垂地的长衣吹得衣袂飘飞。
仰头望天的少年无惧无畏地微笑,“来了麽?”
他此生最大也是最後的一场天劫。
功力一直增长,却五百年来不曾有境界的提升,而今一朝悟道,瞬间跨入了新的天地,这劫虽然可怕,却已经不是没有抵御之力了。
马蹄声起,露琪亚和恋次的惊呼远远传来,“一护!”
“别过来。”少年回首,嘴唇微翕,低声仿佛在耳边轻语,传递过遥遥的距离,“这是天劫,会伤到你们的。”
骇然勒马。
“啪啦!”一声巨响,天顶似都裂开了,雪白泛紫的雷柱猛然劈下,那个清瘦的身影在炽光中仿佛透明的虚影。
睁目如盲。
露琪亚恋次两人不得不抬手掩住了眼睛。
在天地的伟力之前,身而为人何其渺小。
那雪亮的雷光似是无有穷尽,一道接一道地劈下,似要将目标碎成齑粉。
终於静止的时候,两人来不及交谈,急急地看了过去。
笼在少年身周的红朦焰影化作了飘飞的桃花,飞红零落间片片都是凄艳,再一刻,那飞花都化作了点点残红,在风中散碎无痕。
西风卷尽,而少年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向着他们微笑。
正欢喜间,只见厚重乌云散开,天清气朗,空中七彩清光如雨缓缓落下,拢住了他,化作朵朵彩云漂浮在上空,无数洁白如玉的优昙花瞬开瞬谢,瞬谢瞬开,隐隐有妙丽清音似真似幻传来,听不清调子,只觉美不可言。
心颤神摇,两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少年已淩虚踏步,一步一步地,似踩在了看不见的阶梯之上,缓缓步入了那片祥云之中。
那是他们最後一次看见黑崎一护。
一朵洁白的飞花飘落到了面前,露琪亚如梦初醒地伸手去触,花如飞雪,一触飞散。
悠远渺茫的悲伤,爱眷得偿的喜悦,生离死别的痛楚,坚定不移的期待……一点一点,从指尖,渗透至心里。
纯净无垢。
“一护他……”
“去了天界吧。”恋次道。
“兄长……转世之後一定会去找他的吧?”
“那家伙……也需要等很久……”
“呐,恋次,我看到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就觉得,就算要等很久很久,也没有关系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麽一句话,那两个人,一个贵为天子,一个是世外狐仙,都是出类拔萃,傲视群伦之辈,却总也得不到。
不过在很久之後,祥云之上,他们,终归能携手微笑吧?
“我呢,恋次,也不要地久天长,我们像这样一直在一起,一起变老,也就可以了。”
“下辈子呢?”
“看缘分吧。”
“可我下辈子还想跟你在一起。”
“笨蛋,说这种话也不害臊!”
“有什麽好害臊的!”
他们是凡人,凡人的七情六欲,红尘滋味,尽兴尝了之後,便不羡鸳鸯也不羡仙了。
只贪求一个缘。
心中感慨的两人在雪快要化尽的早春中,相互依偎着,缓缓策马而归。
空了坐的马儿很是奇怪地跟在另一匹负担加倍的马儿後面,甩着蹄子去踩那残雪,为什麽主人不像来时一样分开坐,偏偏要挤到一起坐呢?真是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