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後，雨音还是没有回话，只是趴在他的背上，任由眼泪一滴滴落下，濡湿他的肩膀。
大概也明白她需要安静的空间，蓝宇谦始终没有回旅馆，一言不发地背着她，漫无目的般走在伦敦的街头，也不顾路人的侧目，就那样放任她哭泣。
待眼泪渐渐止住，她才抬眸，看着他的後脑勺，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就在刚刚，她和他一起，作了一场短暂的流浪；而她心底那些积聚已久的黑暗，彷佛也跟着这场流浪消逝流走，明明眼睛因为刚刚的哭泣而乾涩，她却感受到了从心底汹涌而上的舒畅感。
那和她第一次跑步的感觉很像，却比当时更为深刻。那时候，跑步就像是她新生活的标志，她整个人满是期待，但潜藏着的那些阴暗却并未消散；可是现在，那些沉郁在蓝宇谦的一番话下，终於被彻底打碎。
来到蓝家的第三个月，在英国的一场偶遇，打破了她对过去的所有执念，让她在这个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宇谦哥……」她开口，声音因为刚刚的放肆大哭而微微沙哑，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我们回去吧。」
这样就可以了。
他们都不够成熟，在往後的人生里，大概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但至少，他们已经学会了面对。
哭泣不要紧，只要哭过之後能再度微笑；受伤不要紧，只要受伤之後，能再度坚强地站起来。
她想，她和蓝宇谦都不勇敢，所以总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伤害对方，可是一旦明白彼此的相像，那些曾有过的伤害，似乎就再也不算什麽了。
听了她的话，蓝宇谦也没多言，直接就换了个方向，彷佛他刚刚的闲晃乱逛，就是为了等她这句话。
事实到底如何，雨音没尝试去追问，只是再度靠在他的背上，享受这段难得的独处路程。
***
两人回到旅馆，雨音才刚从兄长背上爬下来，马上就被环入另一个怀抱之中。
「雨音！」
被突如其来的呼唤吓了一跳，但听清此声音的主人是谁之後，雨音也就放弃了挣扎。
还没来得及回应什麽，对方已把她整个人转了一圈，嘴里也连珠炮般说出了一连串话：「没受伤吧？没少块肉吧？衣服好好的吧？钱包呢？没被偷吧？啊，还有那个──」
「妈！」她听得好笑，连原先面对父母的不安都冲淡了不少，「我没事，我很好。你怎麽紧张成这样子？」
「谁让你留那种便条！」庄蝶儿倒也理直气壮，「你都离家出走了，我怎麽能不紧张？在香港的话也就算了，这可是在伦敦，人生路不熟的，你让妈去哪儿找你？还有宇谦！」
话说到一半，她突地调转枪头，双手叉腰，转向儿子开火：「我是让你等找回雨音後道歉，你突然跑出去做什麽？嫌情况不够复杂？你们两个都跑走，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两个孩子被骂得有点莫名，但明显在盛怒之下的庄蝶儿不能惹，这点两人倒是达成了共识。
「妈，对不起。」看了蓝宇谦一眼，雨音率先踏前一步，再次抱住了母亲。因着她的举动，原本还在念个不停的庄蝶儿顿住话头，脸上竟现出了不知所措。
埋首在母亲怀里的雨音完全没留意到前者的反应，继续说下去：「我没想要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冷静一下，所以才留下便条说要自己行动……让你担心很对不起，我以後不会再这样自作主张了……」
庄蝶儿僵硬了好一会儿，良久才重新动了起来，右手抚上了雨音的长发：「以後真的别再这样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叹息，不知怎地，从那样的声音里，雨音竟听出了一种本不该在活泼的庄蝶儿身上出现的苍老。
心疼不由自主地昇起，但她很快扬起笑容，并没有让庄蝶儿发现这份心情：
「好，以後都不这样了。」
原本庄蝶儿还勉强能维持冷静，未料听到这话之後，她突然蹲下来，抱住雨音就开始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完全不顾形象，幼稚得不像个成人，彷佛瞬间回到了即使哇哇大哭也不怕丢脸的小时候……
「对不起，雨音，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没用，没办法让你对这个家产生认同，才会让你就这样离开……雨音，对不起，对不起……」
听了母亲断断续续的自白，雨音先是一怔，这才明白，直到刚刚为止，一直都是庄蝶儿故作没事的伪装。明明是自己的任性，却让庄蝶儿有了那麽多的愧疚……
庄蝶儿一句接一句的道歉，雨音听着，情不自禁地伸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笨拙地作着安慰。
两个年纪相差几十年的女生就这样哭成一团，蓝家父子在旁看着这情景也是哭笑不得。蓝恒摇摇头，也没打算插手这对母女的事，只是拍拍儿子的肩，指了指左边。
「到阳台去？」
蓝宇谦颔首，也不说话，顺从地跟着父亲来到了二楼的阳台。
「解开误会了吗？」蓝恒双手放在栏杆上，看着伦敦车水马龙的街道，这麽问道。
蓝宇谦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而後转过身，背向下方的热闹，而同时，一个单音阶从他喉间低低逸出：「嗯。」
「道歉了吧？」
「……嗯。」一样的单音阶，但这回却平添上几分宭迫。蓝恒似乎也不怎麽在意，父子俩的对话就这样静了下来，好几分钟过後，才又听见蓝恒的声音。
「还记得我前几天跟你说的吗？」
他不语，心里却明白父亲所指的正是自己和蓝雨音大吵一架的那一天。
「你说你分得清，我也相信你，但至少在现下这一刻，你分别的标准并不正确。」蓝恒的语气淡然，「爸知道你把她看成什麽，但我和你妈从来没把雨音视作那样的存在。」
「……」
「爸明白你的心结，所以爸也不强迫你。可是这次的事你也看到了，如果事情就这样一直悬着，後果可能远超你所想。爸并不希望失去雨音这个女儿，更不希望你继续寂寞下去……宇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依然是单音阶，但蓝恒听後却是笑了。
养了这儿子十六年，他当然明白，这就相当於他的承诺了。
在身上翻找了一阵，他最後掏出了一包烟，打开盖子，他把烟递到儿子面前。
「拿吧，别骗我说不会，佳儿刚走那时你可抽得不少。」
蓝宇谦一愣，却也想起来了。
那年他才十三岁，连烟都是学长给的。他其实不会抽烟，但明明被呛得一直咳嗽，眼泪也一直掉下来，他却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彷佛只要沉浸在弥漫的烟雾里，他就可以忘记那个人带给他的伤痛。
那是唯一一次，连跑步也无法让他混乱的心沉淀下来……
差点就这样被拉进回忆的漩涡里，他甩甩头，故作镇静地接过烟，熟练地点起了火，不一会就吞云吐雾起来。
蓝恒看着他的架势，竟是一时怔然，直到一支烟快烧到底，他才叹息般摇了摇头。
「宇谦，我不会怪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懂你，更懂佳儿对你有多重要。但记住，雨音并没有义务承受你的愤懑。」
他说完，也不顾儿子是什麽表情，收回烟包就离开了阳台，留下蓝宇谦一个人盯着快将燃尽的烟头，陷入自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