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7.disillusion
Lillian是在城外放下他的，城门紧紧关闭着，这一段道路空寂无人，也没有巡视的卫兵。
Ichigo定了定神，迈开步伐向港口走去。
越来越近，越是走近，那一艘艘桅杆参天的大船便越像择人慾噬的猛兽，在那里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我神经过敏了麽？Ichigo自嘲地笑笑，将心头不安挥开。
我自由了！
真的自由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只要上了船，等到开船，就谁也追不上了。
一步一步，奔向自由的脚步，难道不该是越来越轻快的吗？
为什麽却沈重得每一步，都像是从泥沼中拔出？被粘附着，直往下落？
Ichigo不禁回头看向来处。
没有人，送他来的马车也早在道路尽头消失了踪影。
沈睡到寂静无声的天地之间，彷佛只有自己一个人，矗立在此。
寒风拂过，Ichigo紧了紧披风的领口，但依然感觉到丝缕的寒意钻进了衣内，更钻入了骨缝，手指尖冷得有点发痛。
我在想什麽呢？
自由了不是吗？
为什麽……驰向自由的船就在前方，我却……
生出了畏惧？
脑子很乱，心也很乱，乱得……让人想不管不顾地大叫出来。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内，昏昏然的酒意渐渐消散而去。
Ichigo从怀中摸出一个金壳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船票上写明的开船时间是凌晨五点，现在才两点。
还有时间。
看着手中的金壳怀表，Ichigo又有点发獃──小巧的表壳上浮凸着繁复优美的玫瑰图案，玫瑰的花瓣是用玫红色的宝石镶嵌而成，绿叶则是珍贵的祖母绿宝石，堪称精美绝伦。
这也是男人送给他的。
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沾染了自己的体温的表壳，Ichigo闭了闭眼睛。
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不远处就是海滩。
月光下大海泛着粼粼的碎银波光。
海水是深沈不见底的黑，但是走得近了，就知道那是过於深沈的蓝，所凝聚出的色彩。
这里……很像最开始醒来的那片海滩，一无所知的自己旅行的起点。
多少次在噩梦中看见过这片海滩，感受着寒冷和深入骨髓的寂寞而惊醒，但现在，重新站在久违的海面前的时候，Ichigo却并不觉得恐惧和讨厌了。
海浪轻轻舔舐着沙滩，传递着遥远而深邃的私语。
很冷，很安静，所以是个能静下心来思索的好地方。
找了块礁石坐了下来，Ichigo费力地转动着思维──我想做什麽？我究竟想得到什样的答案？
海风带着咸涩的味道，随着波浪，一波紧，一波缓地拂过。
我为什麽不高兴？
明明……这是渴望已久的，自由的空气。
还是说，面对未知的旅程，我开始害怕了吗？
因为被豢养得太久了，所以……就像刚刚出了鸟笼的金丝雀一样，已经失去了独自面对世界的勇气了吗？
是这样吗？
Ichigo竭力不想让心头的那个影子浮上来。
虽然心知肚明那是谁的影子。
不去想，是不是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了？
那个人，在看到自己留下的戒指的时候，会是什麽样的表情呢？
悲哀，还是愤怒，或者两者都有，或者……是面无表情地立即召集了士兵，一秒也不耽搁地追赶而来？
这个港口……大概第一时间就会被想到吧？
所以我才不想进去？
并不是，并不是这个原因……我的心没有紧迫感，没有会被抓到的恐惧，只是……怠惰……
只是……总是会去想到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发现了自己的背叛的反应，就觉得……
非常非常的难过。
按住胸膛，Ichigo很清楚现在正在收缩着心脏的情感。
那家夥不是好人，Ichigo告诉自己。
确实不是。
一个强势而拥有雄心的国王，决不会是普通意义上的好人──光辉的王座上必有血污，辉煌的荣耀背後必有暗影，没有哪个王者，不是踏着他人的性命和牺牲摘取荣光的，而这个男人，跟他生活在一起之後就会明白，他会温柔，但前提是你不能越过他的底线，否则迎接你的就是雷霆般的怒火和惩罚，他也愿意悉心体贴，但如果你拒不接受他的心意，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超乎限度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攫取他要的东西，他当然可以付出真心的爱意，但是如果你不爱他，他却绝不会放手来成全你的心愿，他会固执的认为，只有跟他一起的幸福，才是幸福，没有他参与的幸福，根本不被纳入考虑。
──这是何等自信，自负，沈重到可怖的爱！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应该欢喜庆幸才对。
为什麽，还要去为那个男人难过呢？
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和羞辱，难道感受得还不够麽？
还是说，真的被驯养了麽？
但是……如果这就是自由的滋味……
不，这不是……这不是自由！
这只是孤单。
又是一个人了。
很痛苦，全身心都在叫嚣着痛苦！
即使想到以後可以去的地方，也无法唤起丝毫的欢欣和向往。
三年前开始，是没有家也没有根的人。
所以抓住那个无法记得相爱的时光和细节，只知道其存在的“爱人”，开始了追寻的脚步。
三年後的现在……
如果真的遇到了那个“爱人”，我会跟对方说什麽呢？
什麽也不记得了，什麽也无法说，就算遇到了，那也，那也是个陌生人了。
深深记住了的，反而……反而只有那个一心想要逃离的人……
怎麽会这样呢？
每一次的伤害都还在历历在心，心有余悸，然而……也能清楚地记得，那个人说过，他会给我一个家，一起创造美好的记忆，一起获得幸福。
是的……他努力这麽做了……只是没成功，因为奸细的谋划，轻轻松松，没有建立起信任的我们的约定就分崩离析了。
但无论如何，他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是愿意给我一个家的人，是这个世上对我最用心的人。
这一点，我不能否认。
所以……背叛他，伤害他，背弃他给的爱，背弃自己首肯的约定……
真的好痛苦啊……
Ichigo摸了摸冰凉湿润的脸颊。
彷佛只是一个瞬间，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迪亚卡斯王宫中的初遇，因为他的急切，他的偷听，以及……跟迪亚卡斯国王的相似的容貌，对他产生了厌恶，越是纠缠，这份厌恶就越来得深。
然後被迪亚卡斯国王囚禁，因为浦原先生的缘故，不得不同意去跟他结婚。
之後是一直想逃的……结果尝试失败了，反而在一路的相处中……跟耐心温柔相待的男人越来越熟悉，随意地交谈，即使任性也总被包容，说着Ichigo这样很可爱之类的话，用炙热得彷佛可以融化灵魂的眼光看着自己……
莱因费尔德王宫中，一个夏季的时光……
无数次痛苦追忆的，夏日的午後，凝固在时光和玫瑰芳香中的吻，图书馆中沟通心灵的交流，一起骑马一起打猎，吓跑了他的猎物也不生气，带着自己去看他最喜欢的风景……
是的，如果自己足够诚实，就得承认，在自以为是的“发现”之前，自己的心，其实已经向他倾斜了，也许如果平静进行下去，他会成功地获取自己的心，让自己习惯了他的爱，他的关切，他的温柔，被他深沈智慧的心灵所吸引，最终放弃漫长而渺茫的追寻，只是……始终沈浸在执念中的心，不肯面对自己真实的感受。
於是一意孤行的自己，和发觉了异常而愤怒攫夺了自己的他，开始了反覆而漫长的相互伤害。
我很痛苦，而他很绝望。
他说命运是面目丑陋的巫婆，总是一次次将他的希望剥夺。
所以他只能自己去努力获得应得的东西。
当时的自己只能不解，愤怒，恐惧，在男人的攫夺下哭泣颤抖，无助咒骂，然而隔了这麽久，隔了自由的空气，Ichigo才体会到男人当时深刻的绝望。
用心成空，深爱成空，将他眼中温柔闪烁的喜悦的光辉完全剥夺泯灭的绝望。
“为什麽……我会忘记呢？”Ichigo擦着越擦越多的泪水，痛苦地自语。
如果不曾失去记忆，如果在一开始就能清楚自己所要的人，就不会如此地陷入难解的局面而伤人伤己了。
究竟是遇到了什麽，才会失去记忆呢？
“如果……能找回记忆就好了！”
Ichigo这麽自言自语着。
“这麽说，你很想要回你的记忆？”
一个声音，在温柔私语般的潮声中响起。
“记忆？谁？谁在跟我说话？”
Ichigo惊愕地四顾张望，但是，沙滩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寒毛直竖。
“这里，这里啦！”
闻声望去，Ichigo看见了月光下的海水荡开涟漪，而一个人，从海水中慢慢地浮上来，露出穿着斗篷的上半身，而下半身还在海水之中。
从海里……这麽冷的季节……
Ichigo目瞪口呆地看着用奇特的方式登场的人。
那是一个银发的男人。
并没有刚从水中出来的湿沥，银色的发丝反射着月光，恍似透明。发丝之下，第一时间引人注意到的，就是他笑到弯如月牙而完全见不到瞳孔的双眼。
嘴巴也勾起堪称夸张的弧度，简直快要咧到耳根去了。
──不像什麽好人，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奸诈”！
但也有可能是故意做出不怀好意的样子……毕竟，脸上堂而皇之地把“我是奸诈的坏人”写在额头上的人，说不定只是恶趣味喜欢吓人而已，真正奸诈的坏人应该装作好人才对。
男人抬起手，兴高采烈地打了个招呼，“嗨，好久不见，小草莓！”
“草……草莓？”
“阿啦，对呀，你不记得了，因为你的发色很可爱，也很容易脸红，所以就取了个外号嘛，草莓，不是很合适麽？”男人笑眯眯地道。
“你认识我？你是谁？”
“当然认识了！你可以叫我Gin，Gin·Ichimaru。”
“我的记忆在你手里？”想起男人刚才的话，Ichigo的声音冷了下来。
“哎呀……生气了？虽说没了记忆是不太方便，不过这可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哦！”Gin摇着手指，示意Ichigo态度的不公平。
“交易？”
“对，你从我这里换走了你要的东西，用记忆作为代价。”
“什麽东西？”
“嘛，横竖我给你了，所以并不是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小草莓，你想得回你的记忆吗？”
“废话！”
当然想了，三年前醒来的时候，面对一片空白的记忆，是多麽的彷徨无措，之後在茫茫人海中的追寻又有多麽的辛苦而渺茫，面对Byakuya·Kuchiki的爱意，抗拒得多麽的艰难，不都是没有了记忆的缘故吗？
如果拥有记忆，就会清楚知道自己所要的东西，就不会遇上这麽多纷乱的事情，陷入如此的难解纠葛了吧！
“我是个商人。”Gin弯了弯眼睛，“要回记忆可以，但你得用价值相等的东西来交换。”
“你要什麽？”
金钱吗？不大可能，从海中神奇出现的这个男人，既然拥有着能够随意剥离人类的记忆的能力，他要的东西，就一定不是简单的金钱之类的……
果然，银发男人笑着指了指Ichigo，“我要你举世无双的声音。”
“声……音？”
Ichigo下意识地抚上了咽喉，失去声音的话，不但不能歌唱，也再不能说话了。
为了换取记忆，就得变成一个哑巴？！
声音和记忆，哪个轻，哪个重？
Gin微笑加深，“怎样？得回了记忆，你就能够想起你的爱人，也能够去找到对方，只是，不能用言语告诉对方你的爱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拥抱住对方，然後用身体来倾诉你的爱啊！”
用极具蛊惑力的口气，他径自得出了结论，“所以这个交易你也不吃亏。”
用声音，换取记忆，对所爱的人、过往的自己、还有失落的家人的记忆……
不吃亏吗？
我要的，究竟是什麽，我难道还没想清楚吗？
一直以来始终迷茫着，优柔着，一味沈浸在痛苦和憎恨中不能自拔，在伤害着自己，伤害着爱我的那个男人的这麽长久的时光里……还不够想明白吗？
Ichigo突然笑了。
月光下，这麽长时间以来，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坚定而明亮的笑容，宛如摇曳在山坡上的山百合一般，绽放在少年秀致却消瘦的容颜上。
“不，我拒绝！”
“哦？”Gin眯起的眼睛弧度变平了，“可以说说你的理由吗？”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想要告诉自己的话语，一瞬间在唇间喷薄而出。
“我不想再等下去，也不想再寻找下去了。”
“等了这麽久，寻找过了这麽辽阔的土地，但是既然当初那个人没有来赴约，之後也没有来找到我，大概已经在世界的什麽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段记忆对於我来说就已经失去了价值！”
“但是……”少年提高了声音，在礁石上站直了身体，“如果没有声音的话……仅仅用身体是无法告诉对方你爱着他的，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不能亲口好好告诉他的话，一定是不行的！”
“所以……再见，我已经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天快亮了，在海天的交际之处，一丝鱼肚白渐渐从深青色中析出，而静静停靠在港口的船只也传出了长长的鸣笛声，看得见上面活动的人影。
船要开了。
失去这个机会，自由就擦肩而过。
而且很可能再不会有反悔的机会。
真正实行了的逃离会受到的惩罚，一定比撒谎要来得可怕一百倍吧！
但是Ichigo已经不在意了。
他转过身，向着来路上飞奔而去。
是的，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尽快回去！
Ichigo终於明白自己为什麽无论如何都迈不动脚步的原因。
我……被憎恨和痛苦蒙蔽了双眼和心，我居然同意了跟危险的间谍合作，那个女孩，她信誓旦旦并不是为了取Byakuya的性命而来，但是她只是取得了钥匙就放心地跟我离开了，而且将我带出王宫如此的顺利，里里外外都安排得周密完全──太不合常理了，她在王宫内外一定有同夥，而醉倒的Byakuya，我居然就将他暴露在了居心叵测的敌人面前！
我多蠢啊！
因为我不关心他，我被自以为是的憎恨迷昏了头脑，所以我下意识地不去想这种可能，但实际上，我的深心处，是一直知道有哪里不对的，所以我始终犹豫，踌躇，我迈不开奔向自由的脚步，我用可耻的借口，欺骗着自己……
Ichigo眼前浮现出男人在自己的笑容面前将酒液一饮而尽时的表情。
──那是，悲哀又温柔，彷佛心甘情愿步入死亡之门的表情！
天啊……难道……难道Byakuya是明知道我的用意，却什麽也不说地接受了吗？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麽不可挽回的的事情！
我太蠢了！
Byakuya，你千万，千万不要出事！
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想对你道歉，也接受你的歉意，我想告诉你，即使会互相伤害，我也愿意从此对你敞开心扉，而不再沈迷在执念和憎恨之中，一味将你推开，我想告诉你，你的温柔，你的用心，你的体贴，我都知道，我都喜欢，而你的疯狂，你的绝望，你的痛苦，你的霸道，比起你那些正面的东西，我更加，更加愿意去拥抱──因为那是只会因我而生的心情，只会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特别！
只要你平安，就算要惩罚我也没关系！
寒风在耳边呼啸，全力奔跑的Ichigo在开城的时候，第一个交钱进了城，然後找到了一辆马车，向着首都的方向，奔驰而去。
千头万绪在心头翻涌沸腾，最後只汇成了一句话，“Byakuya，你千万，千万要等着我！”
Ichigo握紧了双手，全心全意地祈祷着。
而在少年离去的海滩，Gin望着他急急奔离的背影呆愣了半响，“拒绝了？”
“这麽说……这个赌约，你认输了麽？Gin？”
不远处，一个黑色长发的秀丽少女，笑吟吟地从海水中浮出来。
长长的夜色般的黑发上别着五彩珍珠的发卡，然後毫无水迹地自然流垂在身周，闪烁着的点点的银光为她不算十分惊艳却清纯甜美的容颜增添了一丝奇特近乎蛊惑的魅力。
“没办法，小草莓做出了意外的选择呢……愿赌服输！”
Gin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的小瓶抛给了少女，“请收好了你的战利品！Karin小姐！”
“多谢了！”
“不用，你自己赢来的。”
等到银发男人消失在了水面之下，少女把玩了一阵手中的水晶瓶，秀丽而在稚嫩中已经有了几分清冽气息的容颜浮起一丝微笑，“哥哥……我会让你回到我们身边的，一定！”
说完，少女也沈入了海中，海面在一阵荡漾之後，恢复了平静，而一轮红日，从天际冉冉升起，将深蓝近於黑色的海面，映照成了美丽透彻的蓝。
Gin·Ichimaru市丸银
Karin：夏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