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沉默并没有在他们之间持续太久,江以默依旧微笑地依依介绍着她所好奇的十年後的街景,诉说的口吻平淡的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情绪在里头。
走在他右後方的梁芙洛偶尔会将流连在五光十色的目光移到他蓄着胡子的侧脸,也许是现在的她历练的还不够多吧,她实在看不出来他现在究竟是以怎麽样的心情走在她身旁。
是开心的多?还是伤心的多?
九点多,他们回到了位在郊区的公寓大楼,他说这里是芙洛,也就是十年後的她也就是十年後的她,在两年前刚买下的单身公寓。
脱下脚上的帆布鞋,她再度踏进铺着毛地毯的客厅,水汪汪的大眼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不免好奇的问:「这里不便宜吧,当警察有这麽好赚吗?」
江以默随後来到她身旁,听见她的问句之後轻笑出声。「是不便宜。」
「那我哪来的钱?」她转过身看向走进厨房倒水的男人。
江以默手里拿着两杯水旋回她身边,将其中一杯递给她,梁芙洛顺势接过。
「跟我借的。」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这个答案却让正在喝水的女孩吓得一呛,弯身猛咳了起来。
抽了几张面纸对折凑到她嘴边,她接下,抬起因为呛到而胀红的脸,狠狠瞪向他。
「跟你借?我疯了不成?」
「是真的。」他微笑,将手中的玻璃杯搁在桌上,修长的腿迈开脚步,最後在一大片落地窗前停下。
居高临下地瞰着窗外一片黑暗中闪烁着无数灯火的繁华景色,他胸口却升起了几丝寒冷。
以往,当他站在这里时,芙洛都会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他会将头倚在她的肩窝,然後他们就只这样静静的什麽也不说,他的心却像是被永无止尽的温暖填满那样,好幸福。
那是他曾经以为会延续一辈子的幸福……
黝黑的眼眸一转,迅速掩去了眼底发酸的落寞。
转过身看向仍站在原地的女孩,他轻轻勾起嘴角,朝她走去。
「你就先住在这吧,屋子里头的东西都是属於你的,不用太顾忌什麽。」
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杯走到厨房,将里头剩余的水倒掉,冲洗过後摆回了杯架上,他又走回她身边,接着从皮夹里抽出了一张名片交付到她手中。
「有事情的话就打上头的电话,任何事情都没关系,明天早上我会再过来。」
「半夜叫你起床上厕所呢?」拿着那张看似高级的纸张,她转身看着已经走到玄关的男人,刻意调皮地问。
套上皮鞋,他抬起头望向她轻轻一笑,「别太晚睡。」
转身,开门,关门。
屋子里变回了一片寂静。
……
放任自己重重地摔进柔软的沙发里,梁芙洛将他的名片往桌上随手一放,娇小的身子舒服地倚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她真的不晓得究竟要以什麽样的心情来面对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她好累、好混乱、好……
「好想哭……」
抓过一旁的抱枕将脸埋进里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丁点声音。
江以默给她的关怀太过沉重,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就算她是梁芙洛又如何?她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梁芙洛,他的温柔并不属於现在的她,他越是想要把她当作十年後的自己看待,她就越想逃开。
他分不清楚她却很明白,这样匪夷的关系对她来说太难以承受了。
他把对十年後的她的情感转移到一个从过去来到未来的人,即使这个人是十年前的她那又怎麽样?用她的膝盖想也知道,情况无论怎麽发展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里的一切是属於未来的自己的,倘若因为她的出现而破坏了这个平衡,後果肯定会不堪设想的。
无论如何她得快点找出回到过去的方法,十年後的自己已经伤他太深,她不能再让江以默受到第二次的伤害。
毕竟不管怎麽说,她都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份了。
她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混乱的心情,接着起身走进房间,在那张纯白的大床上躺了下来,水灵的双眼望着天花板眨呀眨的,却眨不出半点睡意。
……
翻身。
……
再翻身。
……
又翻身。
……
坐起身。
她烦躁的低吼了声,原本柔顺的黑发因为一连串着动作而有些零乱。
睡不着觉,她就把时间拿来好好利用,可是不管她怎麽努力想破头,脑子里还是理不出半点回到过去的思绪,难不成要她像下午一样再被车撞一次吗?
不,光用想的她就觉得痛!
「到底该怎麽办啊!」无助地捶打着柔软的被褥,她简直懊恼到想要撞墙。
有事情的话就打上头的电话,任何事情都没关系。
江以默的话突然闪过脑海,她跳下床来到客厅,在沙发前的方桌上找到了刚才被她胡乱一丢的名片。
拿起一旁的家用电话,纤细的指飞快地输入号码,电话响没几声就接通了。
「芙洛?」江以默低沉的嗓音从话筒传进她耳里,这声音听起来他应该还没睡才是。
「怎麽了?」他的声音再度传来。
「也没什麽……」她咽了咽喉,修长的腿在沙发上盘了起来。「我刚才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可是就是想不出有什麽方法可以让我回到过去。」
话筒的另端沉默了几秒,只能隐约听见他平稳的呼息。
好一会,他才开口:「放心吧,我答应过你会想办法的,明天我请助理查些资料,再拿去你那,可以吗?」
他像个极有耐心的老师,安抚着因为第一天上学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声音极度温柔。
「嗯……」她低应了声,双手紧握着电话,不知道该接什麽。
彷佛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想法,他低笑了声,「既然现在没有任何头绪就先别想了,能有机会过过看十年後的生活不是也很棒吗?也许你可以好好记录下来,回去之後可以出一本书,也许会大卖也说不定。」
「最好是!其他人会以为我是疯子。」对於他的提议梁芙洛嗤之以鼻。
电话那端的江以默轻笑出声,「早点睡吧,别告诉我熬夜的坏习惯也是小时候就有的。」说话的口吻再度变回了刚才的温柔。
「就是,怎麽样?」她挑衅地回嘴,不大喜欢他老是用一副大人的口吻损她。
江以默没有跟着她起哄,只是柔声道:「晚安。」
梁芙洛愣怔着,下意识地也回了声晚安,然後当她回过神时电话已经收线了。
将电话摆回了座机上,她旋身回房,再次躺下。
然後在她睡着之前,脑海里重复想着的不再是该怎麽回去,而是挂掉电话之前的那一句低柔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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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江以默一改这一个月来总是在床上赖道秘书打电话催促他快点进公司的恶习,早上七点的闹钟一响便准时地翻身下床,进浴室冲了个清爽的冷水澡,并且将蓄了一个月的胡须刮净,回房整装完毕之後便出门。
驱车前往芙洛住处的路上顺道在以往习惯的早餐店里买了两份早餐,老板娘甚至在见到久违的顾客时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以默啊!你好久没来了呢!」老板娘笑呵呵地将装袋好的早餐递了上去。「最近再忙什麽?」
「谢谢。」他微笑接过,「接了个新的Case,比较忙。」另一手付钱。
「什麽时候再跟芙洛一起过来呢?这阵子没见到她,在职早班吧?」老板娘将百元钞票收进了抽屉,熟稔的摸了两个铜板出来。
嘴边的笑容一顿,江以默接下找来的零钱。「对啊,我正要送早餐给她。」
道别过後他回到车上,将买来早餐放在副驾驶座上,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发动引擎,俐落地打档後踩下油门,黑色的房车像极了只优雅的黑豹,驰骋在都市丛林。
芙洛回来了,他的一切都回来了。
和在一楼大厅站岗的警卫打过招呼,他搭电梯上了十二楼,修长的腿迈开优雅的步伐,一个转弯之後再走几步,芙洛的家就在眼前。
他伫足,低头瞥了眼了手腕上黑蓝色的机械表,七点四十五。
芙洛一定还在睡。
伸手摸出了口袋里的钥匙,解锁之後便推门而入,迎接他的是从落地窗照射进来的晨曦。
脱下鞋来到客厅,将两袋早餐放置在桌上,他旋身往书柜後的卧房走去,果然在那张纯白的床上找到了那娇小的身影。
他的芙洛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喜欢在睡觉时开着二十六度的空调,然後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通风,她说这样会很有安全感。
嘴边的笑容揉进了几丝暖意,他走近床边坐了下来,抬手抚上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发丝。
目光一柔,他几乎想要就这麽弯下深吻上她,却在她转身露出小脸的那刹,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
那张沉睡着的面容是那样的稚气,这画面狠狠的敲醒了他一觉醒来之後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美梦。
她不是他的芙洛,不是他曾经用力紧抱着的芙洛……
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个十年前的芙洛,并不属於他。
收回手,江以默沉痛地闭上眼,胸口揪得发疼。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回客厅,在电视柜的下方找到了一叠鹅黄色的便条纸和一只黑笔,刚劲的字迹迅速地在上头落款。
撕下那张便条纸黏在装着早餐的塑胶袋上,他转头望了一眼卧房里还熟睡着的身影,然後无声地离开。
就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梁芙洛醒来了。
不,正确来说,在他走进卧房并在她身边坐下的那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虽然一开始背对着她,她仍旧能强烈的感觉到在她身後他是以怎样温柔的目光瞅着自己,她甚至被他温柔抚着她头发的举动吓得心一窒,为了避免他又在一次把她当成十年後的自己看待,她假装无意地翻过身,好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却没想到他受伤的表情会难堪到让她的心底燃起不只一丝的愧疚……
坐起身,她无力地望着他离开的前一刻还停留过的玄关,左胸口痛得发闷。
颓丧了好一会,她才翻身下床,在衣橱前翻了好久才终於从那些大人的衣物中找到一件比较适合自己的轻便衣物,走进浴室盥洗。
十年後的她衣柜里除了警察制服以外,其余的衣物实在是成熟的让她不敢领教,她现在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大概是被归类成睡衣那类的吧。
内衣的款式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短短十年之内,她的胸部居然长大了这麽多,害她有点……嗯。
又从衣橱里挖出了件薄外套,她迅速地拉上拉链把自己那显得有些空虚乾瘪的身材遮掩起来,这才来到客厅。
桌上的那份早餐把她原本羞赧的情绪一扫而空,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她撕下上头的便利贴,在看完他的留言之後心情更闷了。
买了你喜欢的巧克力厚片和冰奶茶,希望这个习惯也是你以前就养成的。
我中午的时候会再过来,在这之前你如果想出去走走就去吧,别跑太远。
早餐一定要吃。
以默
将纸条收进口袋,梁芙洛叹了一口气,将塑胶袋里以纸袋装着的厚片和饮料拿了出来。
因为她盥洗的关系,酥脆的厚片已经不热了,可是她咬下第一口之後却发现眼眶热热的。
「……」吸了吸鼻子,她有些困难地咀嚼。
江以默越是想要对她好,她就越害怕,她害怕她如果成功回到了过去,留下他一个人在没有她的这个时空里,那麽经历过两次失去的他会不会难过到做出什麽傻事来?
虽然在她面前他总是摆着笑,一副不要紧、他一定会尽力帮助她的模样,可是她不是笨蛋,她看的出来啊……
她怎麽可能会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麽希望她可以留下来,她怎麽可能会不知道……
怎麽办?
她到底该怎麽做才不会再一次伤了他?
食不知味地吞下最後一口厚片,她拿着吸管轻轻地刺穿封膜,吸了几口奶茶之後便把它搁在桌上。
那些任凭她想破头也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的问题太沉重,暂时先放一边吧。
也许就像江以默说的,与其老是缩在沙发上烦恼,不如把这次个经验当作冒险,这个世界上没有几的人可以像她这般的「幸运」,能够穿越十年的时光来到未来的时空里,也许她可以好好地一探究竟。
至於出书这件事……再说再研究。
跳下沙发来到偌大的书柜前,水灵的双眸在书架上扫视了一会,摆在上头的书大多都是跟犯罪学或者社会心理相关的书籍,当然也免不了几本时装杂志及八卦周刊。
看来十年後的她稍微有点长进了。
漂亮的唇勾起浅浅的弧度,她绕过书柜来到卧房这一面,这才发现上头有着几个装饰用的绿色盆景,以及几个用相框保存起来的照片。
有一张是她高中毕业时跟父母的合照,另一张则是警校毕业时全班的合影,里头的她穿着警察制服,脸蛋比起现在稍微成熟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尚未褪去的稚气。
白皙的指沿着边缘轻轻抚过,最後停留在以白色相框框着的相片上。
「……」
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原本带笑的眼眸顿时间参进了些许不明的情愫。
那是十年後的她和江以默的合照。
照片里的被他抱着自己笑得很灿烂,江以默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却隐含了几丝无奈,再看得更清楚一点她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有着淡淡的、像是被什麽东西勒过红痕,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大概是她逼着他拍下这张照片前的杰作吧。
原来他们交往的时候她是比较强势的一方。这个认知让她失笑。
手指轻轻抚过相片尚他那双深邃却无奈的眼眸,那里头无限的柔情她在今天早上已经见识过了。
原来他们交往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纵容着她了……
这个讯息让她心一紧,鼻酸得快要哭出来。
将相框摆回了原本的位置,她转身走到梳妆台前抽了张面纸,拭去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将卫生纸扔进垃圾桶之後,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摸出口袋里的纸条,凝视着上头好看的字迹一会,打开抽屉想要收起,却发现里头已堆叠着无数相同的便条。
她愣了一秒,将里头那叠的纸条全拿了出来。
下次出门的时候电灯记得关,
不然我每次都以为你在家,
兴冲冲的跑上来却扑空,
楼下的警卫已经笑我第三次了。
「要上来不会先打电话问吗?笨蛋……」她紧抿着唇,扯开一抹心疼的弧度。
感冒药放在厨房,记得吃。
下次不舒服就去看医生,不准硬撑。
你说不会让我担心的。
很难受的话就打给我,不管什麽时候。
「我又不是小孩子,会自己照顾自己好不好……」嚼着嘴,不满他字里行间放不下的担忧。
皮包帮你拿来了,里头的东西一个也没少。
下次别再迷糊忘东忘西了,就不怕我真的盗刷你的卡吗?
「你刷多少我就给多少过肩摔。」皱鼻哼了声,眼角却笑弯了。
自己一个人回家小心点,晚餐记得吃。
不要太常吃冰的东西,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都这样说了还买霜淇淋给我?笨蛋吗?」
对不起。
原谅我好吗?
「……」愣怔着,小手不自觉握紧了。
便条纸上头有着胶带黏贴的痕迹,看来她当时应该很生气得把它撕碎了,最後又心软得一块一块拼了回来。
只是,他们究竟吵了什麽?
算了,下次再研究。
嫁给我?
含笑的眼眸瞬间放大了两倍,她诧异地瞪着上头短短的三个字,嘴里回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他跟她求婚了?
那……那她答应了吗?
迅速的将这张纸条收到下方,下一张的讯息又让她一愣。
不要。
这个字迹明显的与前面几张都不同,应该是她写的。
所以……她拒绝他了?
下一张。
你又忘记我的生日了梁警官。
你上次保证不会忘记的。
老实说,我有那麽一点生气。
早点睡吧。
又?
「……」小手再次紧握。
她居然忘了自己男朋友的生日?
难怪……难怪写纸条叮咛这种原本应该是女孩子在做的事情,在他们之间却是相反的。
她究竟是一个怎麽样的女朋友?
她真的值得江以默这麽爱她吗……
紧握着手里一张张的纸条缩在椅子上,她没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