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简短交谈後,笙寒得知,眼前这位女士,便是将在下学季教同一系列课程、也是人类学系的另一名重量级学者:雷波尼教授。
她早就耳闻这位带着传奇色彩的女教授,但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到本尊。雷波尼讲话有种特别的腔调,抑扬顿挫明显,整个人神采奕奕,但大概是因为长期在蛮荒地区从事研究工作,虽然才四十出头,脸上已满布细纹,鬓间也参杂不少银丝。
客人太多,没有空桌,笙寒只好在吧台前清出两个空位,请老师入坐。不过他们似乎并不介意,等她端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回来时,雷波尼与何曼已谈得火热,你来我往像个学术攻防战。
还有其他客人等着招呼,笙寒继续忙进忙出。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午餐时间到,人潮渐散,她於是边收拾杯盘,边竖起耳朵,聆听两位大师级学者辩论。
听过一阵子,笙寒发觉,在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上,何曼与雷波尼,显然站在光谱线的两端。
在进入芝大之前,笙寒原本只喜欢田野调查,对於「研究方法」这种既充满哲理、又要求逻辑严谨的主题,避之唯恐不及。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课堂冲击,她慢慢了解到,学术之路若想走长远,这方面的素养不可或缺。因此,最近她刻意多读了些这方面的书籍文章,却苦於无人讨论。上课时同学争先恐後发言,永远轮不到她,不过,如果是在转角的话……
於是,在教授们吵到口乾舌燥,各自端起杯的空档,笙寒抱着咖啡壶,在一旁有些胆怯地插嘴问:「客观,有什麽问题吗?」
从刚刚到现在,雷波尼都对人类学研究上所强调的「客观」两字嗤之以鼻,说人类学家在这方面自以为是,闹出最多的笑话,也是最大的错误。
两位教授都转头看她,静默数秒,何曼以循循善诱的鼓励语调问笙寒:「来,说说看,你如何定义『客观』?」
犹豫片刻,她放弃引经据典,只依照自己平日的思绪,慢慢开口:「客观……就是当我们对一个族群进行研究时,尽量用『他们的』眼睛去看事情,用『他们的』角度去记录,用『他们的』文化去思考。站在『他们的』立场,而不是我们的立场想问题。」
说完这一串「他们的」,笙寒难免忐忑不安,她等着老师提出批评,孰料,雷波尼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她,问出口的题目却是:「你几岁?」
「二十五。」
「最熟悉的族群是哪一个?」
台北市民?台湾人?华人?
因为不晓得该把圈圈的半径画多大,她顿了顿,没立即回应,雷波尼却已修正自己的问题:「这样吧,你最熟悉的家庭,是谁的家庭?」
「我家。」这次的小圈圈很明确,笙寒毫不迟疑。
「那麽,你能客观地观察自己家庭吗?」雷波尼如此问。
啊了一声後,笙寒晓得自己刚刚的答案错在哪里了。
她摇头:「不行。我已经是我家的一分子了,自己成为自己的观察对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客观。」
「但如果引用刚才你对『客观』的定义,你完全可以『客观』地观察你家这个小型社会,不是吗?因为你就已经是这个小社会的一分子了,你的眼睛,不也就是『他们的』眼睛吗?」雷波尼微笑,神色和气,出口却毫不留情。
笙寒还想着这是否根本是一种悖论,何曼已插嘴问:「所以,『客观』本身,是否存在一个真正客观的定义呢?」
他目光转向笙寒,和蔼可亲地加了一句:「你要不要在下次的报告里,加入对『客观』的探讨?」
微张着双唇,笙寒在眨了半天眼睛後,果断点头,答:「是的,教授。」
就这样,趁着客人少,她在工作空档,不时旁听老师们的讨论,偶尔也加入自己的意见。等雷波尼跟何曼离开之际,笙寒竟产生一种「下课了」的错乱感。
其实很有收获,就只是累瘫了。
她带着满足与疲惫,一桌一桌添热咖啡,轮到以舫时,他抬起眼,轻声问:「义大利人?」
「啊?」
「那位女教授。」以舫顿了顿,补充:「文氏有位老银匠来自波隆那,口音听起来跟她一模一样。」
「可能喔。」想到雷波尼那歌剧般的说话方式,笙寒笑了出来。
以舫耳朵很厉害,这阵子相处,她发现他往往只要听人讲上几句,就能判断出此人的出生地,甚至教育背景与文化。换成她来听,就算讲的是中文,笙寒也不认为自己能听出这麽多资讯。
不过,有件事,以舫一定听不出来!
想起雷波尼过去近二十年倾全力关注的地区,她嘴角微翘,以人类学术语,不无得意地说:「不过,这个义大利人的『部落』,可是在印度!」
「什麽意思?」他很配合地马上追问。
大概是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以舫又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笙寒乾脆坐到他对面,讲了些雷波尼在将近二十年前,还在念博士班的时候,便包上头巾戴了面纱,前进北印度村落做田野调查的故事。
讲着讲着,她忍不住感叹:「来到这里才晓得,真的有人为了学术,连感情跟婚姻都放弃了。」
「怎麽说?」以舫转着咖啡杯的把手。
「我听助教讲,当年,雷波尼本来跟未婚夫约好,三个月田野调查期一结束,她就回国结婚。结果工作进展比预期要来得顺利,整个小组跟当地人建立了良好的互动关系,印度政府不断批准他们的延期申请。她担心中途飞回家,之後万一拿不到长期停留的签证,所有成果付诸流水,硬是在北印待了一年多。後来,她回到家,未婚夫也已经结婚了。」
当然,新娘不是雷波尼。
从进芝大後,她陆续听到许多关於雷波尼的事蹟。包括她四十岁还不到,就取得正教授头衔,包括她在人类学上的贡献,与照顾学生不遗余力。这些点点滴滴,让雷波尼在魏教授之後,成为笙寒心中的另一位偶像。也正因如此,她讲起这一段,不自觉热血沸腾,也就没注意到对面听者眼底,一闪而逝的不赞同。
对这位雷波尼的作为,以舫不置一词,等笙寒讲完後,他才貌似不经意地又问:「你们人类学,为了研究……都需要去到偏远地区?」
「不会啊。」一听他对自己学科的错误印象,笙寒忙纠正:「头两年先修课,之後看论文主题,决定要去的地域……哪里都有可能,我有个学姐做都会区次文化,过去一整年,她天天泡在北京的茶馆里,跟人泡茶套交情以收集资讯!」
「所以,你申请上博士班之後,起码会在芝加哥住两年?」以舫边问,边在心底盘算,加上这一年,等於三年相处,时间相当够。
笙寒当然不知道他问题背後的用意,她不太好意思地回:「那要申请得上才行。」
开学後她慢慢发现,有好些同学跟她的处境相同,都是申请博士班踢到铁板,只好先念硕士,准备卷土重来。要跟这群来自世界各名校的精英竞争,她真没把握,不过……
「我想好了,先全力以赴,没有的话,也不遗憾。反正回台湾,应该也能找到喜欢的工作──」
「回台湾?」以舫愕然打岔,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压低了嗓子又说:「我一直以为,你会跟你哥一样,起码留在美国工作个几年。」
「不会耶。」笙寒一愣,反射性摇头:「我们班同学,就算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都常喊人类学毕业即失业,想学以致用就更难了,所以我没有留下来的规画……你怎麽会这样觉得呢?」她应该从来没这样表示过啊。
这好奇的反诘,并未获得任何正面答覆,以舫反常地失神数秒,才喃喃说:「没什麽,我、想错了。」
他随即振作精神对她说:「别担心,一定能上的。」
「我不担心啊。」面对以舫这句「鼓励」,笙寒更加摸不着头绪。
当当当,风铃响,有客人进门了。她於是站起身,抛给以舫一个清爽的微笑,然後边引用徐志摩的名句当结论,边走向玻璃门:「这种事本来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担心没意义!」
以舫没开口,直到那个窈窕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後,他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以英文自语:「我不同意。」
(注:※作品被赞美为「人间四月天」的诗人徐志摩,针对自己想要的婚姻,曾发表过一段宿命论式的宣言:「我将於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知,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