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鸚鵡 — 09

正文 寄居鸚鵡 — 09

第九章

小窗半开,火车外连绵的苍绿山景飞逝而过,渐凉的清风带起一片近乡情怯的芬芳,悠远山腰间枝叶扶疏,遥立一尊灰白的古佛,先是注意到其朴素的半侧面,待视野逐渐开阔,佛面迎光闪烁,浅浅含笑,守护归乡的旅人。

靠车厢尾端的双人座,我右手紧揽熟睡中丽人的腰背,小心不压到翅膀,让牠在我怀里靠得更安稳些。

一边欣赏乡间的大好风光,左手有一下没一下梳理对方垂置额间的艳色短发,手掌偶尔擦过紧闭双眼上浓密的睫毛,引来一阵轻柔的酥痒。

吉赛儿睡得好熟。

回家的路都过了大半,牠一次都不曾醒来。

温柔地亲亲牠头顶,记忆不由得回到那天,某人不顾形象大声嚎哭的下午——

「呜啊啊啊……我不要……我不要嘛……」安娜小嘴大张,哭出颤抖的线条,大眼睛汪出泪花,懊恼的泪水潸潸而下,将她和吉赛儿成套的衣服领口整个泡湿了。

不得已将她扯出泡沫红茶店的朱文,在大街上帮她又擦泪又擦汗,忙得一塌糊涂。

「没办法啊,吉吉都那样了,你还有什麽想不开的?」

所谓『那样』指的是,当我说要带吉赛儿回家,怀里的人在短暂迷茫过後,开始不断低喊我的名字。

……『程晟威』。

『程晟威』、『程晟威』、『程晟威』……

虽然音量不大,声音听起来也很模糊,但,牠就是学舌一样反覆喃念。

大概觉得自己的主人应当是後方很吵的那一位,不是我,故在我给予牠拥抱时,牠眼神不改淡漠,身体很僵硬,态度也很抗拒,可喊我名字的声音却连结得越发绵密,一声又一声持续敲打我心口。

周围再怎麽吵杂,都掩不过我耳边那微弱的求救声,心里头揪着猛烈地疼,疼着疼着,眼泪就下来了。

吉赛儿不明白我的泪水,只好奇地伸手抹抹我沾湿的脸颊,再确认似的拍拍,突然间就像牠说的累了,双眸慢慢垂下,睡过去了。

朱文当下就说要让牠跟我回家,安娜立刻同我一般红了眼,可我只是默默掉泪,她却直接嚎啕大哭,简直像在逼朱文判定谁比较可怜。

最後他只有祭出我家离学校比较近为由,硬是帮着我把暴睡的吉赛儿背回去,牠睡一路,安娜也哭一路。

进到我家书房,请朱文帮忙换过乾净的床单,我将吉赛儿放到床上去。

为了以防万一,我打了一通电话给钟医生。

那边阿庞、韶昕都在,他们很快就决定一起过来,想着待会儿就有人来帮忙,安娜一直在旁边大哭吵闹也不好,只有温言请朱文先把她带开。

不料安娜楞是抱住床脚赖着不肯走,说若是赶她就死给我看云云……。

斜线过後只有请她安安静静别出声,迳自到浴室打了一盆温水,拧乾毛巾过来要给吉赛儿擦擦。

经过客厅时,朱文觉得没什麽大事,和我说一声便在客厅开电视看了,我一个人回到房内,见安娜果真听话,静静伏在床边,满脸的泪痕,见我来了也不理,只顾着轻轻抚摸吉赛儿的头发和蔫掉的羽毛。

「不好意思,让让。」我说。

一记眼刀扔过来,伸手欲抢夺我的毛巾。

我皱皱眉:「什麽时候了,你连这个也不让吗。」

兴许是知道我的确要办正事,她磨牙许久,才压下滔天恨意,不甘不愿地退开。

我转身不理会安娜在背後咬牙切齿,专心用温毛巾细细擦拭吉赛儿双手和颈部,希望能帮助牠睡得好点。

敷上牠的脸时,不免要掀开牠的浏海。

这一掀,我立刻就惊住了。

这……这这……这这这……

这在以前是百分之两百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掀开的浏海下,顺着发际往边缘上看,如果没眼花的话,在耳朵侧上方目光死角处,有一块……一块……怎麽说,圆形的、硬币大小的……

「你没看错,是圆形秃。」安娜吸吸鼻子,闷声道:「我把吉吉漂亮的头发剪了,在另一边染颜色,还买了好多好多戴帽子的衣服,就是不想让那一块太明显。」

震惊之余,忍不住回身压抑音量怒吼:「怎麽会——你不是一直都在照顾牠吗!?」

「我有什麽办法!牠就这样了啊!」她语带哭腔,小声但激烈地抗议:「发现这个的我才觉得莫名其妙好不好!我那麽拚命想让吉吉高兴,可是不管我做什麽,牠都不像以前一样乱亏我,只笑着对我又亲又抱,我才会一直觉得牠很开心嘛,谁知道、谁知道牠压力那麽大……」

我一阵恼怒,但旋即意识到一切缘由,发现自己好像没资格骂她,故短短发作一下便颓丧着偃旗息鼓。

听着安娜不断抽噎,我再度红了眼,回头默默进行未完的工作。

等钟医生一行人到达,加上我、安娜、朱文三人,家里顿时人满为患起来,也亏得我这屋子还勉强塞得下。

如果吉赛儿知道有这麽多人跑来看牠,不晓得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我不由得这麽想。

钟医生自然是来观察牠的状况,人一到就偕同丽蒂雅进了书房。

这时间准备晚餐正好,韶昕聪明地带了许多食材,二话不说拎着小鹿到厨房忙活。

阿庞是全部人里看起来最轻松的一个,拖着背後沾住不放的拖油瓶班班,先是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拉着我绕一圈,看我是不是又瘦了,瞧我脸色不好,连忙问清楚缘由,结果从我口中得知吉赛儿得了圆形秃。

怕他担心,我刻意把这事说得平淡。

想不到,当他听清楚『圆形秃』三个字以後,脸色仍是大大一变,赶忙转过身,将整颗头埋入班班的胸膛,才埋了一会儿,便开始溢出伤春悲秋的呜咽声。

我不由得後悔,早知道阿庞会这麽难过,我就不告诉他了。

彷佛印证我的想法,阿庞开始发出难过不已的吸气声,整个人也因为震惊而不住抽搐抖动。

此情此景,实在令我伤感非常,连忙开口温声安慰道:「圆形秃的话,我想只要吉赛儿好好治疗应该没事的,阿庞你别太难过,你一难过,我就更……」

还以为等到的会是阿庞接受安慰过後的欣慰微笑。

然而万万想不到接下来,我竟然听见他那集世间一切痛苦直至顶点的……

爆笑。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噫哈哈哈哈哈哈………噫呵……噫……圆形、圆形秃!臭鹦鹉得圆形秃!我的妈呀笑死我了!救命啊………」扭曲一张俊脸,阿庞笑得前俯後仰,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飙出来:「呵……呼哈……我得……我得算一下这事……这事能笑牠笑多久……不行,光是想像我就、就觉得我的人生、真是太、太美好,这辈子都了无遗憾了……」

青着脸看他发癫,尽管内心觉得阿庞真的非常非常不厚道,但既然他说,他会笑吉赛儿很久,便间接表示他对牠是否能好好度过,放了一百二十分的信心,心情不由得跟着轻松起来。

阿庞的笑,一直都能使一切美好。

不过显然也有人不这麽想,安娜在里头听见阿庞狂笑,立刻气冲冲地窜出来跟他扭打……呃,是差点扭打,因为阿庞仅是伸手往她额头那儿一按,身高不足的安娜就是挥飞了手脚也伤不到他。

班班想当然尔不用出场,还在後头张嘴打了好大的呵欠。

朱文在旁一看,觉得跟阿庞息气相投,用不了多久就闹在一起,直到我开口单独喊他出来,他都还在和阿庞聊天。

「你家好热闹。」被我喊到外头的朱文笑着说。

第一次见到我的友人群,他觉得新鲜。

不禁苦笑:「现在人多嘛。」

他捧场地哈哈两声:「倒是你,找我有事?」

顿了顿,我迟疑着轻轻颔首:「……嗯,有点事,想拜托你。」

望着一脸不知所以的朱文,我思考着待会儿要跟他说的话。

曾经以为,下这种决定对我来说会很困难。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把……蓝尼,和吉赛儿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

不敢比,不想比,也没得比。

可是现在,经过那麽多年,很多事都改了样子。

背着吉赛儿踏上公寓玄关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没有变,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甚至还飞着一层一阵子没打扫过的灰,然而装着蓝尼所有回忆物品的那间客房,突然间好像……可以打开了。

替吉赛儿温了毛巾出来,我并不是一下子就到书房,而是在朱文跟我说想看电视时,分心之余错把手转到客房的门把。

一察觉门锁起的那个瞬间,我想的不是『不能开』,而是『我有钥匙』。

我知道这意味什麽。

对蓝尼,我思念依旧。

牠那麽好、那麽听话,不管我说什麽、做什麽,牠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相信,忠实的执行,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我开口,牠都能知道我需要什麽。

牠为我想的事,永远都比我为牠想的,要多很多很多。

就因为牠这麽喜欢我,所以我不能变、不想变,也不会变。

可我的心终究还是……大了。

大得可以在装满蓝尼的地方,再容一只只愿意叫我全名的鹦鹉进去。

……这出乎意料不是那样困难。

斟酌着语句,我说:「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想请你帮我照顾菲比好吗?你亲自去看,我才放心。」

「咦?那只小羊……你之前不是不愿意让人插手的吗?」朱文很是讶异。

「是,是这样没错,但我……我想按菲比饲主留下的住址去拜访一下,那地方有点远,我可能之後再给你电话。另外,我也想在拜访过後顺路回乡一趟。」

「怎麽突然间想回去?」他问。

想了想:「不知道,太久没回家,想回去看看……带吉赛儿一起。」

是,我想带牠回家乡。

我想让牠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和我与蓝尼一起成长的老地方。

牠没有家,我就给牠一个。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包括像当年蓝尼开口,说希望我以最优秀的成绩从S大学毕业那样,因为牠开口要求了,我便去做。

这点对吉赛儿也一样。

我愿意给牠『我说到做到』——的承诺。

◆t◆◆

晚餐时间,我在客厅告知其他人要尽快带吉赛儿回乡一趟的决定。

每个人的反应不同。

韶昕拍拍我的肩,一句话没说。

小鹿有样学样,不过不是拍肩膀,而是拍我腿上。

阿庞大喊:「赶快回去、赶快回去,估计臭鹦鹉也该体会什麽叫乡下的人情味,才不会老那麽欠揍,趁牠还在睡,赶紧打包带走!你只要记得给我们带土产、带香槟、带……」之後的话被班班堵住了。

钟医生深深看我一眼,问了一句:「已经想好了吗?」

「嗯。」点头。

「那就去吧。」她笑了。

对我,钟医生从不多言。

至於被留下来共进晚餐、对韶昕厨艺惊为天人的朱文和安娜,一个举双手赞成、一个完全不想让步。

安娜打定主意要防我偷跑,依依不舍地放弃继续晚餐後,便急匆匆地赶回家拿换洗衣物,再急匆匆地赶回来,当晚就无视於我,在吉赛儿身边住下。

期间牠醒过几回,但仍然是对安娜温柔、对我冷淡,且一直觉得很困,没多久又睡着了,钟医生说是精神创伤还在,身体需要大量精力去慢慢恢复的缘故。

得知这点,安娜更坚持要住在我这里,两颗大眼一刻不离吉赛儿。

还以为必须和她长期抗战,不过接下来的事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容易。

阿庞不晓得怎麽回事,竟然隔天一早就知道安娜是织品系的学生,且手中握了一堆她设计的草图及参赛作品,说已经拿给她最崇拜的设计师戴浩然看过了,他觉得很满意,打算收她当学徒(天知道戴浩然是不是真有这个打算),但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开始在事务所里打工,逾期不候。

策略的效果十分显着,安娜左右权衡,烦恼了半天,最後为了前途着想,还是咬牙含泪答应,临走前强调吉赛儿只是暂时借给我,并逼我发了一个『若一星期後没跟吉赛儿一起回来就烂头烂脚烂屁股』的毒誓後,便欢欢喜喜地上工去了。

当天暂时将吉赛儿托给钟医生照顾,我到学校向李玉清教授告假一个星期。

教授虽然看起来很困扰的样子,但沉吟了半晌,还是在假单上签了名:「既然你要顺道拜访菲比的饲主,就多看看吧,回来以後跟我说说感想。」

对於我将菲比托给朱文,教授也觉得放心,之後就以忙碌为名,赶我出去履行自己的假单。

临行前,为了不让吉赛儿因为突然找不到自己『主人』而心慌,钟医生给了一些安定剂,要我若是牠醒了不小心激动起来,就吞一颗。

於是在一切准备万全的情况下,我当天下午就要出发。

阿庞开车送我和吉赛儿到火车站,因为不想太麻烦他,一到火车站门口,我便请他先回去。

大门口处,我拖起行李,一步一脚印地背着吉赛儿踩上入车站大厅的阶梯,到了大厅,排队买票,买完票,一路搭手扶梯下到月台等车,车来了,挤着人群入车厢,其间差点把吉赛儿挤掉了,抱着牠大腿顶高点,巡着间廊找座位,待千辛万苦坐上安排好的位子时,人已经汗流浃背,心想若还想把牠背得稳稳当当,肯定得重新锻链体力。

按住址在中间站下车,已经是晚上,我找了一家当地旅馆住下。

隔天一早准备去菲比饲主家拜访,怕吉赛儿突然醒来会害怕,走之前嘴对嘴喂牠吞一颗安定剂,希望牠能撑到我回来。

结果下午回来,牠还在昏睡。

於是我背起牠、提起行李,於晚间八点再度上了火车。

……然後就到了现在。

行了好几个钟头的车程到早上,火车窗外,那灰灰白白的古佛刚从我眼前晃过。

吉赛儿窝在胸怀处,我闻着入住旅馆时不得已把牠剥光洗乾净的发香,脑海中的一些画面害我有些脸红,连忙偏头再度把注意力放到窗外,但手里梳理牠头发的动作还是没停。

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相反地,我很开心。

即使怀里这只鹦鹉,从出发那天由我背着上火车站楼梯那时候到现在——

一直都在假装睡着,死也不肯睁开眼看看我,也一样。

僵到底的身体、颤不停的睫毛,想骗我不知道吗?

「……吉赛儿,快到家了。」刻意以极轻极轻的声音在牠耳边说。

就看牠能忍到几时。

嗡……嗡……

还在想像千百种把吉赛儿激得跳起来的方法,腰间传来震动,摸索着从外套口袋掏出一闪一闪的手机,上头显示朱文来电。

记起临走前把手边的工作全交给了他,我连忙接起。

他在另一头公事公办,询问一些由我经手的事项,其间穿插一些有关菲比的近况,听说我才走了不过三天,牠的情况更加坏了,我默默地听,偶尔回个寥寥数语。

待他问起菲比的主人,我霎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恶意遗弃。

这是我手里捏着住址,站在一处一望即知空旷许久的住房前,内心第一个感想。

古玛莉,出发前我查过了,是真名,不过更进一步的消息还得等阿庞查出来,估计我回去就能知道。

辗转问了周围的邻居,许多人都说不清楚住在这里一家人的去向,只知道屋子早在几个月前就空了,和古玛莉有关的只剩一个阿姨,人在社区里的邮局工作,我寻到她的时候,她正值班,为了不打扰对方工作,我一直等人群稍减才凑到柜台。

从近处看这名女子,我隐隐觉得她眉眼之间有点面熟,却不知在哪见过,由於时间紧急,我没有深想,迅速开口说明我的来意。

古玛莉的阿姨一开始很不耐烦,但见我坚持,就说如果我能等她下班,她就愿意跟我谈。

耗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等待,心里一直担心还在旅馆里昏睡的吉赛儿。

虽然已经特别交代过旅馆保全人员,也将安在牠身上的警报器连结到最近的宠物专卖店,一有状况他们会立即出面处理,确定万无一失,但我依然满心忧虑。

终於熬到对方下班,随意找个咖啡厅坐,从她口中我得知已经有人先一步找到她,根据对方描述,该是李玉清教授没错。

教授自己已经来过,却让我再来一遍是什麽道理……?

尽管有满腹疑问,我还是中规中矩地询问一些有关古玛莉的消息。

女子虽然略为犹豫,但还是决定告知原委。

那看起来有些薄弱的红唇在我眼前一开一合——

『……阿威?你还在吗?喂喂?』

一下子出了神,我尴尬地虚应几声,然後近乎罗唆地交代一些照顾菲比的细节之後,挂掉电话。

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收紧环在吉赛儿腰间的手,低头想亲亲牠,却发现牠不知道什麽时候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瞧。

敢情在我讲电话的时候,牠就一直这样看着?

想了各式各样迫牠醒来的办法,牠却选了最让我措手不及的一种,害我一时之间有些发傻。

顶着一头层次出色短发的吉赛儿仍旧是一不折不扣的美人,靛青色的瞳孔波光粼粼,薄薄一层水光倒映出我的身影,牠表情满布憔悴,整个人有些苍白消瘦,尽管如此,自尊心仍不曾稍忘,高傲的眉宇间浮游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牠静静地伏在我怀中,直盯到我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紫,才解脱似的动动眼皮,浓密的睫毛轻颤,很慢很慢、每一秒都像定格似的眨着,我这时才想起我该呼吸,望着牠很糗地喘了一口气。

「呃……你醒啦,饿不饿?」再没有什麽事比一开口就提吃的还煞风景。

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话又这麽窝囊,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没有察觉我的局促,牠咕哝一声,很不清楚,但大概是想喝水的意思。

我弯下身子从脚边的背包里拿矿泉水,怕怀中浑身都有些脱力的美人滑开,我抱着牠的手稍稍用力,吉赛儿脸颊贴在我颈间短促地低吟,惊得我不由得耳根发热,顿了顿,转而轻轻用脸颊蹭蹭牠头顶安抚。

打开盖子将水瓶凑近,牠爱困似的垂了眼,动作细微地亲吻着瓶口。

明知道牠精神状况不佳,我仍然忍不住遐想连篇,强压下内心直想代替水瓶的冲动,静下心温柔地喂了一阵。

陷入第二类前期症状的宠物,一般是很难察觉出来的。

原因无他,实在是宠物外在进退应对都堪称正常,牠们本身也觉得自己很正常,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直到身体开始抗议……像是圆形秃之类的,才会让人发现问题是出在精神上。

面对一只觉得自己很正常但实际上已经出问题的宠物,医疗机构曾做过测试,大概模拟了一些状况。

其中有一项是宠物不管做什麽、周围发生什麽事,都像活在很真实的梦里一样,往往就着现实生活获取的资讯,在梦里组织出理想中的世界。

随着病情逐渐加重,牠们所处的世界也开始变得亦真亦假,有时还能清醒地对现实的人事物作出正确反应,有时则不然,就这麽不断反反覆覆。

以吉赛儿为例,牠见到我、勉强还认得我,但又觉得那个我不为牠所喜、甚至是让牠厌烦的,尽管牠是正常的跟我应对说话,可眼神和举止都不对了,淡漠的眼神中,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个淡淡说着安娜需要牠的吉赛儿,只是躯壳,没有心。

安娜作为情感的载体,使牠顺利创造出一个饲主,终於将我取代,可那无疑是比安慰奖还不如的东西,是幻觉,长此以往,现实中的一切对牠而言将无关紧要,若一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差异,病情便会持续恶化下去,疯癫的後果,离死也不远了,班班的狂暴化无异是其中最激烈的前车之监。

只有像阿庞那样主动踏进牠的梦中、回应牠内心真正的需要,别无他法。

当我理解到除了我,竟然没人能救吉赛儿的时候……我便主动踏出那曾经以为很困难的一步。

谁说同情不能是爱。

如果我的怜爱是以同情的形式出现,那一直同情下去有何不可?

只要知道我想怜惜牠、想照顾牠、想牠在我身边平安快乐就行了,其他都不重要。

在我有一下没一下喂水的时候,火车慢慢停靠在离市中心最远一处偏僻的山村。

提着行李下火车上到月台,我在闸口剪票,母鸡似的拉吉赛儿出车站。

清晨七点左右,入村的接驳车已走了一班,下一班还得等一个小时,并没有花多少时间思考,我举步朝向熟悉的捷径,打定主意一路步行。

远处青山被秋日早晨的云雾遮挡,模样飘渺而秀丽,颇有小家碧玉之姿,河堤岸边香风吹拂,勾引恣意的芒草,潺潺流水声涌现,虫鸣鸟叫不绝於耳,一整片黄澄澄的稻田随香风乐音起舞,拍打出欣悦的金色波浪。

沿途风光无限好,两只蜻蜓从田中飞来,绕了我们一圈之後答答飞走,其间穿插几声残夏的蛙鸣,时间变得宁静而缓慢。

虽然没有回头确认,但吉赛儿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後几步距离,两人的手紧紧牵着,耳边交杂错落的脚步声同样让我心情很好。

不知道多久,我抬手遥遥一指:「吉赛儿,过了那桥,就能看见我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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