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缺口 — 15.

正文 缺口 — 15.

可是我不知道,现实往往比美梦来的脆弱。

爸爸的左手在一场意外断了,是在酒吧工作受伤的,有个上了年纪的失业男子喝醉後发酒疯,在酒吧里头又吵又闹,走路摇摇晃晃的,在爸爸弹琴的时候一个重心不穏跌到钢琴上面,爸爸来不及收回双手,左手硬生生的被压断了,包刮骨头和韧带。

爸爸不是劳工,在和酒吧签约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没有意外险,而家中经济普通,更没有多余的金钱去支付多余的保险,仅有的也只剩健保。但是健保能做什麽?能换回爸爸失去的那只手吗?

我在医院看爸爸病厌厌地躺在床上,我忍住了哭泣,我不想让他更难过,我硬是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我握住了他的右手,用罄我的力气握住他,他微微一笑,虚弱地嗓音依旧温柔,「不用握的这麽紧,爸爸没事,真的没事……」

「赶快回家好不好?我弹琴给你听,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练琴喔,真的,我不骗爸爸,快点回家好不好?」

「好……谢谢你,这几天有没有乖乖吃饭,听妈妈的话?」

「有,我有。爸爸……」我还想多说一些话,妈妈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後,用手心轻拍我的手背,「好了,小琴,爸爸需要休息,让大阿姨先带你回家,好不好?你乖乖回家去练琴吃饭,大阿姨会照顾你。」

我虽然不服也只能松开爸爸的手,他挥手示意要我靠近一点,他努力坐起身子,轻轻一吻落在我的额头上,他说话的嗓音都哑了,「你乖,爸爸过几天就回家了。」

「好。」

我却觉得那次松手就再也换不回我熟悉的生活了。

在爸爸回家之前的那段时间常常只有我在家,我只好抱着爸爸前阵子送我的布娃娃,独自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和它说话,却觉得越说越空虚,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就算开了电视,还是盖不掉心里头烦闷的低落。

「娃娃,你说,爸爸什麽时候会回来?」

我摆弄着娃娃的衣服,抚着它用毛线制成的头发,连笑容都扬不出来,「娃娃,我好想爸爸妈妈喔……可是妈妈说我不能去吵爸爸,我也知道,可是没有爸爸,我连弹钢琴都觉得好无趣,你知道吗?我也不想看电视,也不想去公园,要是爸爸现在就回来,那该有多好……」说着说着,我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沾湿了娃娃的身体,眼泪也掉到我的裙子上。

那个娃娃是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也是我少数的娃娃之一,我一边哭着,一边紧紧抱着娃娃。

我乖乖的,我以为我乖乖的,只要那阵子熬过去,我又能再次拥有快乐的爸爸和妈妈,但是,命运不会看在我是孩子就放过我一马。

爸爸回来了,那一天我高兴的又叫又跳,爸爸无法再用双手拥抱我,换我将他抱的紧紧的,他温润的嗓音让我怀念已久,他脸上勾出来的微笑仍像太阳般温暖,但是我却没感觉出来,他的嘴角多了一丝苦涩。

家里突然笼罩了一股诡谲的低气压。

我说不出来那种压迫到快让人窒息的气氛,但爸妈的笑容少了,对我的耐心也少了。

光是在餐桌上,他们默然无语的吃饭就让我快要受不了,我好几次都开口想要打破这场僵局,但我一出声,他们就只是嗯了一声,淡淡地要我快吃饭,别多说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移到我身上。

爸爸丢掉工作了,成天坐在家里,把电视开着,像个颓废的流浪汉深陷在沙发里,眼神变的很深沉,黑黝黝的宛如一个黑洞,我只敢从旁边偷窥他,完全不能想像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陪伴我已久的爸爸。

那时候,我已经小学三年级,对於这世界的了解更多了,也更懂事一些,我不是不明白爸爸失去工作之後,家里的经济来源就从此断绝,可是工作不是能再找吗?为什麽爸爸要露出沮丧的表情,彷佛全世界都与他隔绝?我紧抿双唇,细如蚊蚋的开口:「爸爸。」可面前的男人丝毫不为所动,恰似他的眼前只剩下空虚的荒芜。

我慌张地不知所措,虽然这件事我曾在学校跟要好的朋友讲过,我讲到哭出来,她听了之後只是抱抱我,支支吾吾了很久,什麽也没说,恐怕她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吧。

我问过妈妈,妈妈只是说了句:「这是大人的事,以琴别想太多。」

过没多久,我在半夜起床,想上厕所,在经过爸妈房间的时候听见里头传来争吵声,我呆愣了很久,尽管回到房间之後也还能隐约听见他们的怒气。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爸妈吵的那麽厉害,接下来每隔几天,我总会听见他们在吵架,我睡也睡不着,只能缩在房间的角落,全身瑟缩成一团,冷的不断发抖,他们越吵,我就哭的越凶,我很害怕,可是没有人能安慰我,似乎在那几个夜晚,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爸妈濒临抓狂边缘的尖锐话语和我一个人的哭声。

我的世界已经崩塌了,在家里,我变的越来越沉默,可爸妈完全没察觉,我没办法想像为什麽我过去的快乐就像泡沫般,轻轻一戳就消失不见。过的越久,我再也哭不出来,我只是失眠一整晚,然後隔天带着血丝的去上学,老师问我怎麽了,我只是甜甜一笑,说我昨天熬夜看书,不小心太晚睡了。

那个甜甜一笑只是我伪装出来的,彻底的,我的心片片凋零。

好朋友也会小心翼翼的试探我,问我家里还好吗?而我又再次笑了出来,说家里已经没事,爸爸找到新的工作了,一切都像之前一样。

我多希望我说的和实际上是契合的。

我说的再多,我期盼的再大,最後也只会跌入深渊,所以我只好让我自己麻痹,我开始跟自己说,爸爸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不是我爸爸,妈妈也不再是我妈妈了。现在的她们,只是和我一起共同生活的人,负责打理我的生活起居。

我以为这种日子已经不能再更糟,但我错了,从爸爸开始喝酒,虚度光阴的时候,我的生活又陷入另一种难堪,爸爸在喝酒之後会变成另一个人,眼神变成不屑和嘲讽,面对我不是冷漠也不是亲切,而是谩骂。

「嘿,你还想弹琴吗?劝你,别弹了!」我正要走进房间,蓦然听见爸爸嘻的一声笑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很陌生。

「你在干麻?在孩子面前你别这样!你自己堕落就算了,难道你要孩子对你的爱都消失才甘愿吗?」妈妈拉住了他,他用力一扯,妈妈重心不穏往後跌了几步。

「妈妈,你还好吧?」我赶紧跑到她身旁,扶住了她,然後深深呼吸,对着爸爸露出一抹微笑,「爸爸,是我啊,是以琴。」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生的嘛!跟你说,我这只手没了之後就是废人一个!你知道我去找工作对方跟我说什麽吗?他说:『你要不要去卖彩券还比较好赚?』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可是这就是事实!」

「彭骅,你疯了吗!」妈妈吼出去,不顾我就在旁边,恶狠狠地瞪着是我爸爸的人。

「我?我只是劝她早点看清事实而已。你知道为什麽我之前都不唱歌给你听吗?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想当歌手,可是呢?可是什麽?我的喉咙不能!医生跟我说,要是当歌手我的喉咙就毁了,你知道我有多难接受吗?这就是事实!你想做的永远都不会给你做!老天爷就是这麽狠,我就是例子。」

我不发一语看着爸爸,就算不可置信,但在我眼前,这麽狼狈、憔悴、支离破碎的人,就是我深爱已久的温柔爸爸,只不过现在是他的另一面,不曾出现过的另一面。

哭了太多次,现在我就算想哭,却觉得眼眶好乾,我只是静静看着爸爸,等待他冷静下来,但他似乎没有要冷静的意思,一股脑的把所有讥讽的字句都数落在我身上,我虽然沉默却全身颤抖,妈妈注意到了,伸手揽住我,在我耳边低语,我听不进去,只是像个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坐在那儿,安静地接受责骂,在那个瞬间我好想逃跑,我想逃到没有纷扰的世界,在这里我已经无法快乐的像个小孩子,像之前的彭以琴,现在的我什麽都没有了。

正常的小孩子遇到这种场景不是会大哭大闹吗?为什麽我一点挣扎的慾望都没有?

「我……」爸爸摇摇晃晃的,最後意识不清,砰的一声倒在沙发上,沉沉睡着了。妈妈赶紧放开我,去扶正爸爸,把他的鞋子脱掉,睡在沙发上。

「小琴……」妈妈转过身来,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她将我搂进怀中,不断和我道歉,带了哽咽的声音,「对不起,妈妈没有给你好日子,对不起……你好乖,是爸爸妈妈不对,对不起,你爸爸不是以前的爸爸了……」

妈妈为了这个家,不再是家庭主妇,开始去外头找工作,回家又要做家事,即使我尽力帮忙了,她还是忙的昏天暗地,只为了这个家。

我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任由妈妈又抱又哭,我仅仅伸手环住了妈妈,轻声地安慰:「我没关系,妈妈不用道歉。」

真的没关系吗?我自己心里明白,再多的道歉爸爸的手也回不来,我要的快乐也无法再次修补,我眼前充满黑暗,但这是我的家,不是吗?这是我曾经认为很美好的家。

我突然恨起爸爸。

「不要再难过了,你爸不会放心的。」他恢复镇静,淡淡地凝视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今天,好像把我童年都翻了一次的回忆,好的坏的都想起来了,感觉有根刺札在心头肉,拔不出来,又疼又难受。我还想到了,你还记得上次妍茹去日本玩带礼物给我吗?既然跟我爸以前送我的玩偶一模一样,该说是命吗?」我自我嘲讽似的笑了。

「那如果我说,看你这样,我会担心呢?」

我倏地抬头,却对上他无比认真的眼眸,定定地望进我的眼睛,我一愣,脑袋完全一片空白,我无法消化他刚刚的话语,只能尴尬地一笑,说声「啊?」

他专注地盯着我,盯的我双颊发烫,不知所措,我正想别过头,他蓦然捧住我的脸,动作轻柔的,越来越靠近我……我想张大双眼却不自觉闭上了,我慢慢感受到他的气息吐在我脸上,温热的,很暖和,还有一缕清淡的香气从他身上窜到我鼻腔,是沐浴乳香,彷佛微风将我包围,他很温柔,像薄雾似的朦胧。

他的唇贴在我的唇角,有如蜻蜓点水般,让我恍惚中彷佛那是场梦境。

随即他拥住了我,带着霸道的,他靠在我的头上,摩娑我的头顶,我已经张开眼睛,怔怔然的躺在他的胸膛上,他闷闷地声音突然从上头传来:「吓到你了吗?」

「有一点……」

「我之後寒假都不会在台北,我要回南部老家一趟。」

「嗯。」

「我不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又突然想起你爸,一个人跑出去喝酒,所以今天过後,我要你好好的,不要再难过了,可以答应我吗?」

「你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啊?我大不了找别人。」

「不行。」他很快的回答,加重了抱住我的力道,「这些事,我只准你说给我听。我不要你身边的人都跟我一样,都知道这件事,我要你只说给我听,我刚刚说过的,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半夜也行。」

「……我以为你是说说而已。」

他低头注视我,双手依然环绕着我的臂膀,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的让我害臊的想抽离这个拥抱,却没有勇气拿开他的手,只好不知所措的将视线移开他身上。

「我答应你就是了,反正你也才离开一个寒假?」

「等我回来。」他的口吻很坚定,坚定的我无法拒绝,但他的嗓音却带了一分凄楚,好似隐藏着什麽苦衷,我想看他,他却将我拥的很紧,或许松开以後他的温度和香气都还会残留在我身上吧。

「好。」我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腰间,对男生做这麽亲密的举动大概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吧,但我就是不自觉的也想抱住他,对於他不小心流露出来,微小的近乎没有的哽咽,我感到难过,或许是他陪伴了我这麽久,我不愿看见悲伤的他吧。

「走吧,我送你回家,已经很晚了。」

他牵着我的手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不让我看见他的眼睛,只有在他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眼眶是红的。他骑车送我回家的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放肆在我们之间撒野,淹没了该有的慰问,我并不想试探询问,只怕他会回报我更深的疲倦。

「路上小心,你到家给我电话或简讯吧?」

目送他离去,我才转身进屋,妈妈已经睡着了,我将身上衣物都褪去,冲了很久的冷水澡,原本快进入梦乡的理智又再度清醒,洗完澡,他的简讯也寄来了。

『到家了。你早点睡,今天的事情别多想。』

我浅浅一笑,洗完澡的舒适突然又让我觉得困倦,我打了个呵欠,躺在床上,不用多久就忍不住睡意,眯起眼睛睡了。

我曾经以为的美梦,原来只需要丝毫的变化,就能颠覆。自从爸爸失去左手之後,我的生活变的死气沉沉,再也没有原本的欢笑,在过了好几个月後,我原先仍有的一丝希望也被浇熄了,我只能不停说服自己过去拥有的一切都只是场梦,被现实闯入而破碎的梦。

我曾经夜夜失眠,夜夜以泪洗面,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却也笑不出来。

我恨爸爸,是他给我美梦,也是他给我现在的生活,有时候,我会想我的爸爸是不是被上帝带走了?现在的这个爸爸,是恶魔的化身,要来惩罚我以前所做的不乖的事。

「小琴,快吃呀,怎麽都不吃?」妈妈硬是对我挤出微笑,嗓音轻软,看我的眼神却泄漏了秘密,她看起来很疲倦、很悲伤、很失望,反观一旁的爸爸,沉默的吃饭,左手藏在桌下,只用右手拿筷子,全身阴森森的,不带生气。

「我吃饱了。」

看不下去眼前的景象,我丢下妈妈在餐桌,走进了我的房间。日复一日的沉闷,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过去美丽闪耀的妈妈一天天褪去光环,变成黯淡无光的妇人。我什麽也不能做,这不是我害的,要我做什麽?

就算愤怒,无助依然侵蚀我的一切。

直到那一天,我以为我又回到了那场梦,身如其境。

远远的,我从距离家还有十几公尺的地方就敏感地听见了琴声,印象中所有的邻居都没有孩子学音乐,所以以前才有许多叔叔和阿姨笑说我以後一定大有成就。

除了爸爸,还能有谁?

我呼吸逐渐急促,要自己别想太多,否则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又会被浇熄,放慢脚步,我任凭每个音符钻进耳里,恰似演奏交响曲,震惊我的身子,让我移动的越来越缓慢,相反的,琴声越来越清晰,过去的景象就像跑马灯闪过我的脑海,让我喜欲发狂。

而且爸爸的钢琴我不会听错的,虽然少了以往的柔软,爸爸的风格还是能够轻易的被我辨认。我开始跑起来,用跑的跑到家门口,我颤抖的用钥匙打开门。

琴声没有停止,就算只有一只手,爸爸演奏的曲子依然在水准之上,我几乎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眼泪盈眶,流了出来。琴声依然清脆,潺潺地像是小河在低唱着歌。

那个瞬间,我彷佛被救赎。

「以琴。」爸爸突然叫唤我的名字,我抬头,又是一怔。是爸爸……正用他一贯暖和的目光注视我的脸庞,盈盈笑着。

是那麽和煦的笑容……是梦吗?那我愿意再也不醒,就此长眠了。我又哭又笑,摇摇晃晃的走到爸爸身旁,腿一软,坐在地板上,喉咙乾乾涩涩的,却还是用罄力气喊他一声:「爸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低语呢喃,跪在地上,用他仅存的右手紧紧搂住我,「是爸爸的错,对不起……害你受苦了,对不起。」

我哑然,顿时间什麽字句也说不出口,只有温热涌出的眼泪才能证实这并不是梦,突然之间的转换让我难以适调,在爸爸轻柔抚摸我的脸颊之时,我不禁恐惧这只是爸爸一时间的好转,如果过了几天他又变回去,那要我如何是好?

茫茫然,我方才的喜悦早已被惊惶淹没。

「爸爸不应该迁怒,这些日子苦了你……」

他的拥抱是那麽熟悉的令我怀念,鼻子一酸,眼泪掉的更凶,我无心去想之後的事情,只是沉浸在他此刻给予我的温暖,依偎在他的胸膛,整颗心像膨胀了,膨胀的让我快要无法呼吸。

好开心,从来没有这麽开心过,那些曾有过的恨意在瞬间崩解,我明白自己恨的从来不是爸爸,是现实,我恨现实夺走了他的左手、他的快乐、他的善良,但现在,一切都回到从前了。

「我爱你,爸。」我笑了。

「我也爱你喔,我一直都很爱你,以琴。」

他的一句话,足以让过往的恶梦都消逝,画下句点。

-

我只是以为,美梦到最後会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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