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意外的,我和吴崇凡自那天之後,便像陌生人没有来往,就连在班上对上视线也双双移开,不得不接触的时候,吐出话总是少之又少。其实我是害怕的,我害怕从他瞳仁深处捕捉到一丝受伤的影子,想起我那一天多麽直接拒绝他,愧疚的心情纠结成一块,渐渐演化成刻意忽略。
一切的关系,就像回到了原点,但匆匆擦过的身影,却证明了根本没有所谓的原点,现在,已经跟一开始都不相同了。
「以琴,你最近怎麽都心不在焉的?」绎娴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她翻阅班上放置的报纸,「嘿,你看,这个人好厉害哦!他在比赛被挖掘,免费去国外接受栽培耶,是弹钢琴的男生,以琴你有看过他吗?」
我凑向前一瞄,发现是之前比赛获奖冠军的王晟。
故作镇定咽了口水,我扯扯嘴角,「嗯,看过,的确弹的很厉害。」
目光一沉,我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已成定局的事,花费再多心思也没有用,既然如此,何必让自己沉沦在悲伤的漩涡里?我用手掌抵住阖上的双眼,试图放松。
突然,有人搭在我的肩上。
抬头看了来人,我吓了好大一跳,是吴崇凡。他眼神飘忽,无论如何就是不看我,「那个,呃,有点事想跟你说。」
原先坐在我前方的绎娴看看吴崇凡又看看我,笑了下,「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欸!」我想叫她别走,但她已经蹦蹦跳跳的跑去找别团女生聊天了。
气氛一下子骤降成凝结,他坐到了我前方空出的位置,没出声,我也尴尬的陷入无声状态。良久,他终於说话:「我还是觉得,无法做朋友,但我不怪你,因为我早看到了,你和一个学长走的很近吧?我明明知道,却还是抱有一丝期待你们只是学长和学妹。」
他看过我和孙聿泽走在一起?我讶异的看了他一眼,但并不想再给他任何期望了,所以我没有开口戳破其实我和他并不是情侣。
很多事情,一旦抱持了渺茫的希望,就有可能会不断灌溉成长,最後演变成难以收拾的局面,太过期待,只会让人容易跌落,而後瓦解失望。
一如比赛之於我。
「钢琴的事情,以後有问题我会去找别人问,反正,会弹钢琴的人多的是嘛!」他笑得似乎想缓解气氛,「但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还是别跟其他人说我在学琴这件事,可以吗?」
「我还是会替你保守秘密。」我缓缓一笑,却觉得在他面前怎麽笑都是难受。
就像在拒绝你告白的人面前笑,怎麽笑都不可能真心。
伤害人和被伤害,都一样逼不得已啊。
「那你还有什麽想说的吗?没有的话我想先去打球了。」
正当他要起身的时候,我急忙喊出:「那个,吴崇凡,祝你遇到比我更好的女生,一定会的,因为你人其实很好。」
「我这是被发好人卡了吗?」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对我笑了下,转身走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的残破不堪,明明弧度上扬,却像是藏着既酸又涩的苦味,笑的心碎。
我当场獃住,眼睛乾乾的,面对绎娴後来关心的追问,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脑子里全是吴崇凡没有掩饰,悲伤至极的笑。
後来,吴崇凡和我正式成了普通同学,私下没有交集的普通同学,他再没有主动找我说话过,也绝口不提任何关於钢琴的事,彷佛我们之前有过的交情都如过往云烟,一吹就散,找不着存在的痕迹。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倒数基测的日子破百了。
加紧复习的脚步,做过的题本也逐渐叠高,写完了检讨,检讨完复习,复习完再买新的题库,日复一日,我咬牙反反覆覆做着这些令人疲倦的无趣循环,不喊一声累,因为这些练习的结果是让我对於题型日渐熟练,做题的时间缩短,精准度却上升,当然,模拟考的PR也稳定在98、99。
殊不知,我会接到那通令人又惊又喜的电话。
那日,我正在家里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念书,咖啡馆有着大片的落地窗,透过玻璃斜射的日光轻巧惬意,宛如雨滴洒落,天气阴暗的时候,店里会开上温暖的鹅黄灯光,很是衬着小巧精致的摆设,噢,这里还有个因为我常来而逐渐相熟的大叔店长,偶尔会招待我几块手工饼乾慰劳我念书的辛劳。
看着我,他总是会感叹:「想当初学生的时候,我也是像你一样认真念书啊。」
「可是大叔你却来开了家咖啡厅。」我吐吐舌,嘲笑他:「跟你当初所念的机械没有任何重复性质在啊!」
「以琴你就别嘲笑大叔我了,人活到一个年纪之後,可是很脆弱的!」每每绕到这个话题,最後一定是以他举双手示意投降来结束。
大叔人很好,总像个平辈似的和我交谈,偶尔又会以个长辈的姿态和我深谈几句。
坐在落地窗边,我举起双手伸懒腰,从来到咖啡馆到现在已经念了两个小时的书,疲惫的揉揉太阳穴,我瑟缩偎着玻璃窗上,怔怔看着大片的阳光如花瓣旋转落下,落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成了另类的情调,只是现在的我没有丝毫悠闲可以去欣赏,叹叹息,我决定闭目歇息片刻。
喀擦。听到奇异的声音,我本能似的睁眼,看到大叔正一脸得意的拿着他珍爱的单眼相机站在一旁。大叔喜欢摄影,店内因此绑上了一条条木绳,悬挂着大叔从世界各地取下的照片,他视那些照片为珍宝,每当提起摄影时,我总能在大叔闪闪发亮的眼里看到他最珍贵的梦想。
「大叔你偷拍了什麽?」
「哎哟,这是秘密,把你拍的很美呢。」他更是不遮掩的笑起来,将相机搁在一旁,把手上的咖啡杯放在我桌上,「喏,你的半糖拿铁,我说,你喝了我这麽久的咖啡,下次要不要试试无糖啊?」
我伸手,摊开掌心在他面前。
他一脸不解。
「照片啊!我岂能被你偷拍却不知道照了什麽样子?」
「这个嘛,大叔跟你保证一点都不丑,不过不能给你看哟。」
「为什麽?」我皱眉头。
「这是我的坚持,照片在洗出来之前,未完成的作品是不能亮相的,你就原谅大叔一次吧?请你吃块饼乾啊?」他走回柜台,从柜子里拿了一块杏仁饼,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摆在我桌上。
「好吧,谢谢。」我啜了一口热拿铁,苦中带甜的咖啡香气在嘴里散开,浓浓的牛奶气味几乎淹没咖啡的苦涩,在舌尖上舞动,最後咽下,融成一片令我爱不释手的味道,「我还是喝惯了半糖。」
此时,店内只有我一个客人,大叔恣意妄为的就坐在我对面,开始和我搭聊起来,「你还有多久要基测?」
想了想,「大概快三个月左右吧。」
「真快呢,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店里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很安静的坐在角落,坐到我店都打烊了还没走。」大叔笑着谈起,我的眸光落到了窗外,也跟着他想起了那天,好像是两年前爸的忌日吧,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勇气面对,只是一味的逃避,一早就偷溜出门,在街上晃啊晃,许是命运注定,当时我看到这家咖啡馆,竟没来由地涌出眼泪,就哭着走进店内,点了一杯黑咖啡,坐在靠窗的角落。
「结果我後来一口也没喝那杯黑咖啡。」我笑了下,带着缅怀的笑。
「真浪费了我的咖啡豆。」大叔啧啧出声,「可当时,我便觉得你是个负着伤的女生,虽然你还小,但我可没把你小看啊,你比其他同龄的女生都来的成熟,想的多,做的也多,就像个提早长大的孩子。」
「我的确是被迫成长呀,但我不後悔。」
「真的是,长大了呢。」大叔站起身,走过来摸摸我的头,眼神带了些许欣慰和盈盈闪动的泪光,「好像看着自己女儿长大一样,有点感动到要热泪盈眶了,唉,这个年纪了,特别容易受感动。」
「只不过是个邻居小妹你就快哭了,那你以後生女儿怎麽办?」
「那我可能要天天以泪洗面了。」他调侃自己。
撑着头,我仰头看大叔温煦和缓的笑,想着这两年他对我格外的亲切关照,简直把我当家人一般看待,我突然说:「谢谢你哦,大叔。」
「啊?谢什麽?」
「没什麽,我要念书了,你去忙吧。」
大叔颐长的身影在吧台忙碌,我又默默在心底说了声谢谢。这份感谢,不必明言,我相信以大叔他敏锐的心思,他会知道我在说什麽。
正当我翻开参考书,又要继续埋头苦念的时候,放在包包里的手机响了。
「喂,请问是彭以琴小姐吗?」
我一愕,诈骗集团呀?满腹疑问暂时压下,我回答:「是。」
「噢,实在是非常抱歉,拖了这麽久才联络你,我这里是科隆音乐学苑钢琴巡回选拔台湾办事处,有关於上次你所参加的音乐大赛,其实原先是给予你优胜的名次,但後来评审几经讨论之後,决定舍去你的奖项,这件事我感到非常遗憾。」
不是吧?比赛都结束这麽久了还要打电话来戳我的痛处?我脸上浮现了烦躁的神情,不耐的想直接挂掉电话,但基於礼貌,我深呼吸,嗯了声,继续听下去。
「评审一致觉得你十分有潜能,但似乎是情绪影响,以至於无法发挥你的正常水准,但有几位评审都非常赞赏你的才能,因此,虽然这件事会引起争议,所以我们希望你尽量别私下宣扬。评审想在离台前私自听听你的表演,来抉择是否将你带回奥地利培训,日期定在下星期六,请问方便吗?」
我獃住,手机几乎要从手中滑落,他刚刚说了什麽?我没听错吧?
「喂?彭以琴小姐?」
「我、我在!」紧张到结巴,我语不成句,不晓得该说什麽好,「对不起,我有点、那个……无法反应。」
「啊,没关系,我也知道这个消息很突然,我能体谅你的心情。」对方似是笑了,但没有恶意,「不然我先等你平复下来吧?」
拍拍胸口,我不断地吸气再吐气,「我没事了,那个……你刚刚说是下星期六对吧?请问是什麽时间呢?」
「下午三点,在纪元酒店,到时候我们会有专人在大厅等候接待。」
双眼酸涩,我不断眨眼,握着手机的指头在颤抖,激动的心情始终无法冷静,「我会准时到的,谢谢你!」
「不客气。」
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光似的,一切掉电话,我无力的瘫软在椅子上,抵着昏沉沉的头,还没能接受刚接受的冲击,虽然开心的情绪几乎控制了我的意识,但清醒的那部份仍微觉不安,这麽突然的消息,不会是假的吧?老天,我可受不住二次打击呀,但听刚刚电话里的人声音既冷静又礼貌,应该是真的吧。
已经念不下书了,我随便收拾,将桌上的书通通塞进包包,咖啡一饮而尽,饼乾也几口就吞下肚,朝着吧台的地方喊了句:「大叔我先走了!钱放桌上!」接着拉开玻璃门,匆匆走出。
眯起眼,我迎向阳光,右手伸直张开,那些光宛如亮粉穿透我的指缝,轻飘飘的旋转飞扬,抿唇一笑,总觉得这个世界瞬间变得闪闪发亮哪。
拿出手机,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我按下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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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开心或难过,艳阳直射或大雨滂沱,我总想要将我所见到的世界,与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