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夜没睡,让男子的眼皮沉重,但一想到青年直奔而去的身影,他就怎样都睡不着,於是用过午膳後,他命仆从在宅院内看顾那把琴,自己则出门常是寻找青年的住处。
在宅院附近逛一圈,却不见有甚麽大宅院,难道他其实不是哪家大户的少爷?
男子再次到茶馆打听。
「大户人家?」小二偏头思考一会,摇头道:「除了那王爷的宅府外,这附近没有,三条大街外才有一户从商的大户,不过三条大街外已经算远了。」
三条街外、从商的大户?因为自己家里从商,所以大约能看出商人的气息,但是青年完全没有点铜臭味,像个纯书生,当然一个家出一个异类也不无可能,只是三条街外确实远,不太可能让他这样来回。
不过还是抱点希望问问。「那你知道那家可有大约十五、六岁的书生青年?」
小二想也不想就摇头否定:「没有,现在经商这辈最小的爷今年二十,下一辈最大的十岁。」
难道是从外地来投靠的?不过看起来并不像,他确实说得一口道地京城口音,再说,他似乎也知道不少智少爷的事,不太可能是外地人。
男子只好换个方向再追问:「那这附近可有哪户人家住有大约十五、六岁的书生青年?」
小二不禁笑道:「大爷,您当我认识这里每一户人家吗?」
男子尴尬笑笑,想想也是。
但小二还是尽力回答他的问题:「穷书生是有,但我想不是大爷想找的有大户人家子弟之感的书生。」
男子甚是失望,又不免困惑。向小二道谢後就离开茶馆,继续在街上晃。
可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当晃回宅院门口时终於发觉是哪儿不对劲,连忙冲去捡起被自己丢到一旁的旧锁查看。
记得自己初来时,那门是上锁的,若是如青年所说,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宅院,那这锁必定被解开过,可就算这锁一推就开,却因绣坏无法再锁回去,难道青年是翻墙进来的?
男子再踏入宅院内,细看左右,已被仆从稍微整理过,这路也没有初来时难走,犹记来时这一片荒烟漫草,毫无人迹,青年来时都会在哪?能不留下痕迹?还是只是自己并没有注意到?
这麽说来,青年两次出现都毫无声响,连脚步声都……脚步声!自己怎地就没注意到!他两次奔去,一点脚步声都没有!这是常人吗?除非轻功练到高阶,不然难以有这般步法,可那青年完全不像是懂武之人。
再回想他第一次出现时的第一句话,俨然是主人在质问入侵者一般,还有对自己这样的陌生人,言谈中却省去敬语,直接以「你」、「我」称呼,虽不至无礼,但与一般彬彬有礼的书生不太同,而且反给人自然的感觉,好像他就是主人。
难道他就是智少爷?不无可能,不,应该说极有可能。
但是自己都表现出善意了,似乎和他谈的也来,他不是很高兴自己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吗?怎最後就这样走了?是因为那段话?可那段话有哪儿讲得不对?啊,难道是那番话让他觉得自己在怜悯可怜他,伤到他的自尊心而惹恼他了?有可能……
男子大叹,自己无意要伤害他,自己对他的情感不是怜悯、不是可怜、不是同情,而是……那是甚麽感觉?想要鼓励支持他,想要陪伴着他,当他受委屈时,挺身而出地护着他……呃,不,为什麽自己会有这种想法?男子大力摇摇头,随後自嘲一笑,智少爷好歹也是自己祖父辈的人,自己有甚麽资格这样做?
想至此,男子突然感到失落,他甩甩头,试着将这些念头甩出脑外,不愿再想下去。
但是,那青年真的是智少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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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男子一心期盼青年的出现,却又不免担忧青年不再出现,他感到焦躁不已,指尖不断敲击石桌面,却不自觉,眼神来回看着青年留下的琴和青年来时的路。仆从第一次见自己的主子如此有失稳重,但是他也没有办法替主子除去心中的焦虑,只能在一旁跟着焦虑。
「喂。」突然背後传来一声。
男子转身一看,青年不知在何时又在小路上现身,但他似乎没有要过来的意思,而且他的表情是既忧伤又欣喜,相当冲突矛盾,但是男子不想想那麽多,直接起身欲迎上,可此时,突然从青年的背後又冒出一声:「智少爷。」
青年转身一看,甚是惊讶,男子越过青年的肩,看到地上正趴跪着一人,正巧那人抬起头,与男子目光对上,男子一声惊呼,这人长的实在是太像……
「太老爷!」仆从在身後跟着惊呼一声,然後面色发白,随即昏倒在地。
男子太过惊讶,无神分暇顾及仆从。
青年尴尬地来回各看一眼跪在他面前的人和站在他背後的青年。
好不容易男子回神,收起所有表情,转身回凉亭:「先来这边说吧。」
青年先坐下,男子欲坐时却被似是自己祖父的男人斥喝:「没礼貌!怎麽能和智少爷平起平坐!」
青年却摆摆手,神情甚是郁闷地道:「没关系,你们都坐吧。」
男人有些不愿意,却因是主人的命令,不得不听。男子则见男人允许自己坐下後才坐下。
三人坐下後又沉默一阵子,各有各的疑惑与心思。
首先是男子打破沉默:「您是祖父吧?」
男人点头,後问:「你怎麽会在这里?」
男子答:「来见智少爷。」
身为男子的祖父,立刻理解男子背後的原因,便不再问。
男子却不解:「那您怎麽会在这?」
「今天是百日,我回来看看你们,顺道来看看我挂心多年的王府,没想到一回来就见智少爷竟还滞留在王府里……」祖父悲痛地看向青年,他以为智少爷早投胎转世,没想到还被困在这悲伤又孤独之地有六十年之久。
青年歛眸。
男子心揪紧,有些艰涩地开口问青年:「您真的是智少爷?」
青年低头,小声答:「我是。」
男子情绪激动起来,但碍於祖父在场,只得压抑着。
祖父焦急地问智:「您怎麽还没去投胎呢?」
智摇头:「不知道,我醒来时就在这宅院里,无法离开。」这百年如一日的孤寂日子他过怕了,好不容易来了个替他解闷的男子,可自己却无法开口坦承自己就是他想的人,怕说了男子会吓得逃之夭夭,这样他就要再回到之前那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日子。他很自私,他想要男子陪着他,不想让男子走,男子懂他,不嫌弃他是个没有用的人,还说自己并不是那麽没用,是男子给了他这点信心。跟男子相处的时间不长,可是很开心,看着男子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感觉自己也跟着愉悦起来,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明明自己已经死了很多年,但和男子相处时,总会误以为自己还活着,心似乎还会跟着兴奋的情绪激烈跳着。可是现在男子已经知道自己的身分,男子应该很气愤自己欺骗他吧?智怯怯地瞄男子一眼,在心里大叹一气,罢了,命中注定他就是要孤独一生,至死都不能解脱吧。
跟随智多年的小厮看着智脸上的表情变化,大约猜测得出智的思虑。原本见到智少爷的那一瞬,他下定决心要再继续照顾陪伴智少爷,不过看来现在有更好的选择。
祖父突然站起身,抱拳对智致意:「小的看少爷无恙,已放下心中的那块大石。」再看向男子,「而且您有小的孙子照顾,小的非常放心,这孩子自小就非常爱慕您,他一定能替小的好好照顾少爷。那小的去找鬼差报到了。」语毕的瞬间身影就跟着消失。
剩男子与智两人,智不敢开口,怕一打破沉默,男子就要离去。
沉默好一会,男子终於压抑住自己激动到想质问的冲动,尽量平静地开口问道:「您为什麽不告诉我您就是智少爷?」
感觉到男子的怒气,智缩起肩,怯怯回答:「我……我怕你怕我是鬼。」
男子不禁好气又好笑。「我第一天不就告诉你我就是知道这里有鬼才来的吗?」
「可、可是你也不是百分百确定有鬼啊!嘴上说不怕,谁知会不会真见着了就吓得跑了。」
男子摇摇头,温柔地凝睇智:「是智少爷我就不怕。」
智感觉脸颊微热,他生平死後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那……你要离开了吗?」智不敢听答案,但又想问清楚。
消下怒气的男子饶有兴味地看智的表情变化,既不想听,又带有点期待,可又有点害怕。他浅笑答:「您若希望我留下,我就留下。」
「真的?」智瞪大眼,很是兴奋。
「是。」见智如孩童般纯真的模样,男子不自觉露出宠溺的笑容。
智欢呼,突地扑抱男子,男子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掉了一拍的心跳,稳住心神後,心跳却没有跟着平复,仍是激烈地跳动着,虽然怀中人体温偏低,自己却打从心里到全身都感到燥热,他看着怀中露出满足又欣喜的笑容的人儿,他不禁将手抚上对方的脸颊,智微愣,不解地看向男子,两人目光相接,交缠。突然智推开男子,眼神飘移到旁,明明自己应该已经没有心跳了,可他却觉得心仍跳的急,甚至有些喘不过气。被推开的男子抹抹脸,想不透自己的失常。
「那、那你留下後要住哪?怎麽营生?」智连忙再开个话题,好让这奇异的感觉和气氛尽快消逝。
男子稳稳心神,思考各种方案的可能性。「我看能不能买下这栋宅院。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想把前院改成商行,做些和家业相似的生意,也算是扩展家业。」
智点头:「可以。不过以後不要再用敬语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爷了。」言至此,智不知为何感到有些羞涩,低下头小声道:「我……我想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就好。」
男子见智腼腆之样,终於懂了甚麽叫春心荡漾。
他愉悦笑道:「好。」
「对了,你夜晚才能现身吗?」男子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智点点头後又摇头,远指来时路旁的一个大树,说:「我并没有葬入家族的墓地,世子和大娘将我的骨头移至那棵树下,所以我必是从那里出现,但那里没有遮蔽物,白天有阳光,若被照射到,我会魂飞魄散,可若是你将骨坛移至阳光照射不到之处,即使白天,我也能出现。」
「我知道了,我明日便来处理安排。」男子心中已经规划好未来的计划。
解开心结後,两人便再也没有隔阂,畅谈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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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来京城里传言,王爷那闹鬼的旧别院开了间商行,老板是个好客有礼的男子,听说是带着病妻来此安居,谁也没见过住在後院的老板娘,只知道老板娘罹患罕病,不得见光,但老板娘写得一手好字,也极有文采,不少人来求字或取名。这夫妇俩感情甚好,时常能听见後院传来两人的朗朗笑语。
百年後,传言他们夫妇俩同时辞世,这在京城中传为一席佳话。因为两人没有继承人,所以商行随着老板的死而关门,宅院再度恢复平静,但从此再也没有宅院闹鬼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