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纪向彤出生了，她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很难看，嘉姗第一次见到她时，长大了嘴巴对我嚷，「向枫，你妹妹好像一只丑猴子。」
杜嘉姗是我的好朋友，我记不得是几岁时遇到她，好像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在那里。
她一向口无遮拦。
不和嘉姗争辩，我仔细观察家里的小新成员，她的眼睛大大的，有些好奇的盯着我，我不甘示弱地回瞪她，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
她睡着的样子有点可爱，侑莉还要说话，我转身捂住她的嘴巴。
妈妈说我是姐姐，要好好照顾妹妹。我不知道照顾是什麽意思，嘉姗说照顾就是欺负，我知道她又在胡说。
我猜，照顾大概就是陪在她身边，伴着她长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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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彤一天天长大，也变得好看起来，我当然早就预料到，我的妹妹怎麽可能丑。
嘉姗越来越喜欢向彤，总是偷亲向彤的脸，她说向彤的脸香香软软的像蛋糕，我在时是不准她靠近向彤的，因为嘉姗总喜欢恶作剧，记得有一次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支会发出声音的玩具冲锋枪，闯进向彤的卧室对着她开枪，声音吵到向彤睡觉，醒来大哭起来，直到我回来抱起她来才好。
向彤很爱哭，很吵，一点也不像我。
向彤很黏人，总喜欢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流下很多口水，我把她抱下来放到一边，她又爬上来，反复几次她就大哭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抱起她放在身上，她立刻就笑起来，我生气，捏她的脸，她的脸真的很软，像棉花糖。
向彤会走路後变得更黏人，总是抱着我的腿咯咯地笑，又流下很多口水，我不理会她，她就咬我，我常常被她咬的青一块紫一块，我叫她小狗，她对着我咧着嘴笑。
後来，她会说话了，会说的第一个词竟然是『姐姐』，我很开心，跟嘉姗小小的炫耀了一把，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炫耀，感觉还不错。
她会说话後变得更加吵，经常放学回家就听到她甜腻腻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姐姐！姐姐！」邻居都向我看来，我拿袖子遮住脸，丢人。
再大一点，她就喜欢跟在我和嘉姗後面做小尾巴，嘉姗很疼向彤，会给她买很多好吃的，带她去游乐场，虽然钱都是我出的。
我很忙，忙着睡觉，忙着思考，总之没有时间陪她们两个幼稚鬼。有时候我躲在阁楼看书，从窗上看到她们在院子里嬉戏，发现向彤竟然越来越像嘉姗了，还好比较白。
我不喜欢向彤和嘉姗一起玩，因为我觉得嘉姗会带坏她，每天回来都脏兮兮的，咧嘴对我笑，露出一排小白牙，像是爆米花。
向彤笑起来很甜，脸颊有两个小酒窝，我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思考我为什麽没有，嘉姗也没有，邻居家的小弟弟却有，後来得出结论是胖小孩才有。
不知不觉，向彤一点点长大，以前矮矮的个子现在竟然到我的鼻尖了，她总是踮着脚尖让我给她量身高，不过再怎麽量也没有我高。
嘉姗说向彤将来一定会比我高，我不信，敲她的头。
向彤五岁，变文静了，变得和我一样不喜欢出门了，常常跟着我躲在阁楼里看书，我常怀疑她在发呆，因为她大多数字都不认得。
她看书时总喜欢靠在我肩上，她的头很重，像铅球一样，我侧过头偷看她，才发现向彤的头发已经长得那麽长了，几乎和我一样长，不同的是，她的头发很黑，像她的眼睛一样，黑得像电影的幕布，而我的头发和眼睛都是褐色的。
我问嘉姗褐色和黑色哪个更好看，嘉姗说黑色，敲她的头。
她又说褐色，我想了想，还是敲她头。
向彤每年过生日我都送她故事书，她很开心，总是举着书蹦到我面前，嚷着让我读给她听，她说我的声音像广播里的阿姨一样好听，形容的不恰当，捏她的脸。
向彤六岁生日，我得了毕业奖学金，我对钱并没有兴趣，於是一次性花掉给她买了一只玩具熊，她高兴得抱着不松手，给小熊起名叫安德鲁，好像是最近一本故事书中的人物，我说她幼稚，她对着我吐舌头。我抓到她，呵她痒。
她走到哪里都带着安德鲁，总是抱在怀里，几乎遮住整个身体，她不再像之前那样黏我，我松口气的同时，有些後悔送安德鲁给它。
不过没变的是，每晚睡前，向彤都缠着我念故事书，有的故事念过几十次，她也不会腻，还是一直问「後来呢？後来呢？」
後来呢，不知不觉向彤就到了上学的年级，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学识字，回来给我念故事，我没理她，小孩子才喜欢听故事。
後来的後来，我还是没听到向彤读的故事，她也到底还是没有长到比我高。
出事的那天，是小学毕业典礼，早上因为早起，我对妈妈发了脾气，连带着讽刺了爸爸做的早餐难吃，接着教训向彤说她很吵，并顺便踹了安德鲁一脚。
典礼进行时，我正发呆得惬意，来了几个长得很凶的人说要带我走，我回头看班主任，班主任点点头，眼神带着怜悯。
他们说的话我通通听不懂，今天不是爸爸妈妈带向彤去看学校的日子吗，为什麽他们一直说什麽车祸，什麽节哀，还非要拉着我到医院去，我不喜欢去医院，味道很难闻。
我看到姑姑站在走廊等我，眼圈红红的，我问姑姑你怎麽了，她突然跑过来抱住我哭起来，抱得很紧，快把我勒死了。
很凶的人带着我和姑姑到一个房间里，房间很冷，像个大冰箱，姑姑攥着我的手在抖，我想和她说姑姑你别抖了，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见爸爸妈妈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怎麽回事，电视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不是吗。
我偏过头看姑姑，姑姑趴在爸爸的身上哭得好大声，好吵，有点想回家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竟然是乾的。
很凶的叔叔进来叫走我和姑姑，我看到一张病床被从旁边的房间推出来，医生走到我们面前，对姑姑说他尽力了，姑姑扑上去，被人拉开。
我掀开白布，看到向彤躺在那里，很安静，没有突然跳起来抱住我的脖子大声叫姐姐，也没有吵着让我给她读故事。
我摇摇她，想叫醒她，想对她说对不起，今天早上和你吵架，对不起，没能和你一起去看学校，对不起，没能多分一些时间来陪你。
我想对她说，我以後会给你买草莓蛋糕，会带你去游乐场，会每天给你读很多故事，会让你靠着我的肩膀睡觉，会做个好姐姐。
我捡起走廊地上的安德鲁，默默抱在怀里。
我知道向彤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也知道我再没有机会成为一个好姐姐。
我想做个好姐姐，想要陪在她身边，伴着她长大。
如今我意识到了，可是，我已经失去这个机会了。
永远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