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揮霍 — 揮霍 (8)

正文 揮霍 — 揮霍 (8)

我在辞海的录音室角落发现一个相框,里面有他跟一个女孩的合照。

我问他那是不是女朋友?他看了一眼,然後笑笑的没说话,我也就没有再多问。

但感觉得出来,这微笑的沉默当中有很长的一段故事,只是他不说而已。

那女生长得很甜,笑起来有种清新自然的美。

但不知道为什麽,她给人一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像是………距离感?

如果你想问我辞海长得怎麽样?我会给你这样的答案:

「如果我是路人戊,那他大概是路人乙。」意思就是他在路人的等级跟排序比我还要前面一点。

但依然是个路人。

他身高跟我一般高,大概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跟我一般重,大概六十六公斤。近视比我深一点,他说五百多度。肚子比我小一些,我穿腰围三十寸的裤子,所以他大概二十九寸吧我猜。

到台北没几天我就习惯了,这是业务的基本生存能力,就是适应力。但虽然生活跟环境都能习惯,但天气实在是让我有点吃不消。

尤其是这里的冬天,又湿又冷感觉非常不舒服。

每天早上起床刷牙时,这该死的天气让牙膏都是冰的。

「干你妈的我是在吃泡沫冰吗?」你一边刷牙一边会有这样的错觉。

辞海当夜猫子习惯了,所以每当我出门上班跑业务的时候,他才刚躺下去睡没多久。等到我下班回来,他才刚醒过来没多久,这样的生理时钟让我们形成一种特别的平衡。

而这个平衡在周末的时候会失衡。

因为他周末时会找我一起去跟他朋友吃饭喝酒聊天大笑,而我会撑到天亮找他一起吃早餐看报纸。

「以前阿顺住在这里的时候你们就这样玩吗?」我问。

「不,」他摇摇头,「他是个无趣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有趣的人?」

他看了我一眼,「不,我找你一起来只是因为你没事干而已。」他说。

干……

因为认识辞海的关系,我的生活圈子开始有些转变。

我认识的人大都是车厂老板或是技师黑手、不然就是卖场经理或同业业务,认识了辞海之後完全不同。

第一次跟他朋友一起吃饭我就认识了全台湾数一数二的吉他手跟键盘手,还有几个在PUB驻唱的歌手。长年在音乐里打滚的关系吧,他们的灵魂里好像都藏着一匹随时准备奔腾的野马,吃个海产摊都可以玩到要脱裤子。

酒对这些人来说好像跟呼吸一样重要,他们三不五时在脸书上面留言的内容就是:「拎杯今天血液里缺酒精。」然後下面就会有一堆人回说:「上次你喝挂没脱你裤子真是错了。」

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不知道缺酒精跟脱裤子之间有什麽关联,而他们总是喜欢玩到脱裤子这个习惯也不知道是怎麽培养起来的。

这群人对音乐的认知与一般人完全不同。

我们听音乐只在乎一件事:「好不好听。」而他们听音乐在乎更重要的一件事:「有没有FU。」

FU这个东西当然见人见智,是非常主观的,所以我这麽说是笼统了一点,但毕竟我不是专业,依我的能力只能形容到这里。

但辞海说过一段话来形容他们对音乐的要求:「好的音乐像个美丽的女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什麽都不做你也会觉得她在发光。不好的音乐像个欧巴桑,每一个音符跳出来你都会误以为有人在骂脏话。」

嗯,我是听不懂啦,你听得懂吗?

辞海的录音室很常租给各大唱片公司录制专辑,所以我也因此沾光看过很多歌手艺人,其中不乏一些很大牌的天王天后。辞海的录音室里有一面墙,上面满满的都是歌手的签名,而且他的储藏室里有一大片墙镶嵌着一格一个的橱柜,里面全是正版的CD,他说有数千片。

「干!买这麽多CD,好有钱。」我说。

「有钱个屁!」他嗤了一声,「这年代要靠写歌过活除非你是天王天后等级不然肯定饿死。要不是有我爸的遗产跟保险费,我怎麽可能买得起那些东西。」他说。

「是吗?你的收入不好吗?」

「我的收入当然不好,不然干嘛还要赚你们公司的租金?」

「我一直以为你们这行的都很赚钱啊。」

「不只你,一般大众都以为我们很赚钱,但其实一点也不,我们反而是很穷的那一群。录音室里面那些器材就要很多钱,光是最基本的录音室等级的麦克风就要几万块一支,那些仪器一部动辄十几万,不是买了就好,还要维修、更新设备,如果不把录音室出租,或是接其他的广告配乐、电台配乐、电玩配乐来做,光写歌一定吃西北风。我算运气好了,所以该说我爸爸死得好吗?」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我这次就不敢跟着乾笑了。

「这种幽默感就别了,辞海。」

「放心啦,我爸不会跟我计较吧,我猜。」

「所以卖一首歌赚多少钱啊?」

「收版税的,歌手唱片卖得好我们就抽得多一些,但一张专辑十首十二首,再加上歌手自己也要抽,所以一首歌大概收个几万块。运气好一年卖十首也才几十万,其实跟上班族差不多。但我们的器材坏了或是升级一换就是十几万起跳,也没有什麽三节奖金年终奖金,一堆音乐创作人生活其实很拮据。」

「既然这麽辛苦没钱赚为什麽还要做?」

「因为我们爱音乐啊,没有这股热忱,哪能撑的下去。」

「喔!了解!」

「做音乐很辛苦,这是真的。所以盗版真的很该死,像是偷了别人的心血。」他说。

「但有时一张CD只有一首歌好听,消费者就不想买啊。」我这样算是很直接的反应消费者心声的吧?

「好不好听这种事情很主观,但说直接一点谁想做难听的音乐?所以当你觉得一张专辑只有一首好听,说不定另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明觉得有一半是好听的,那麽我们要听谁的?你还是小明?而且这个问题早就已经被解决了,现在有很多音乐是可以合法付费下载的管道,所以你可以只买那首你喜欢的就好,我们制作歌曲的人并没有要求消费者要全买,我们只要求消费者不要偷。」

经他这麽一说,我隔天就把自己所有的盗版CD全部卖给资源回收商了,那些CD全都是从网路下载免费的音乐烧成的光碟,在下载的时候只觉得免费的真好,却没想过这动作其实像是在偷东西。

其他人怎样我不知道,而我是真的亲眼看到辞海跟他的朋友在作音乐的态度。

他们会为了一个小细节就吹毛求疵龟毛至极的从晚上弄到天亮,就只为了那个音,吉他或钢琴也就因此重弹了上百次。

一些歌手来录制专辑,歌手本人和制作人的龟毛也跟辞海他们差不多。

同一句词可以唱上百次,只录完一小段就已经用掉一整天,一首歌唱一个礼拜是常见的事。我记得有一位天后级的女歌手,她自己身兼制作人,只为了一个字,她花了一整天在跟这个字搏斗,今天觉得自己唱不好,明天继续。於是录音室里传出来的音乐就只有那小小的一段不停重覆几百次。

想起他们的工作态度,我就觉得花钱买专辑不只是买歌手的歌声和好音乐,也买了那些幕後工作人员的努力,这样一来好像不算贵。

所以我算是有良心了,对吧?

辞海那群玩音乐的朋友常常到他的录音室来做客,但他们不是来胡闹的,而是来工作的。只是有时候他们的工作看起来像是在胡闹。

会音乐的人好像都有一种特别的默契一样。

当他们工作休息之余,有个人拿了把吉他随意的弹着,另一个人就会拿另一把吉他开始替他合音,第三个人就开始坐上钢琴接着弹下去,几个人就这麽唱着唱着就唱出一首很棒的曲子了。

我好几次都听得出神,等他们唱完之後我便急忙问着:「刚刚那首是什麽名字?」

他们全都面面相觑,然後说不知道。要他们再弹一次,全部的人都笑了。

「没办法,忘光了。」他们说。别怀疑,这是他们的回答。

他们当下的即兴演奏如没有被录下来,要再来一次一模一样的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你们不会觉得可惜吗?」

「不会啊。总会有新的、更好的。」他们的回答都是这样。

一天晚上,录音室难得安静,只有辞海一个人。

我拎了一手啤酒走上去,看见他坐在钢琴前面发呆,一只手指重覆弹着一个键。

外面在下雨,气温十二度。

「辞海,你在干嘛?」我递了啤酒给他。

「喔!」他似乎被我惊醒,「没事,就纯发呆。」接过啤酒,他啵一声打开便喝了起来。

「既然没事,弹首好听的来听听吧。」

他看了我一眼,「干,你当这里是PUB,还点歌喔?」

「要当这里是PUB也可以啊,你弹一首我付一百,算是房客友情价,可以吗?」

「太便宜了,至少要一千。」

「好啊,一千就一千。」

我话刚说完,他闷闷的嗯了一声,两只手就开始在琴键上跳舞了。

那是首我没听过的曲子,当然那肯定是我没听过的曲子,依他们这种创作型音乐人的习惯,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听过自己正在弹的曲子。

「音乐是人类最美丽的发明。」我记得曾经看过这麽一句话,只是我不知道是谁说的。

而他说的真对。

没一会儿,不到三分钟吧,我正听得出神,整个人开始掉进那悠扬美丽的琴音里,陶醉的不能自已的时候,音乐骤然而止。

「怎麽停了?我听得正爽。」我说。

他拿起放在钢琴上面的啤酒,喝了一大口,然後打了个嗝,「我每次弹到这里都接不下去。」

「每次?所以你弹过?」

「是啊。我还取了曲名,叫做《挥霍》。」

「那为什麽接不下去?」

「不知道为什麽,就是接不下去。」

「这是你自己写的曲子?」

「对。」

「弹不下去是没写完的意思吗?」

「对啊。」

「原因?」

「不明。」

「是喔。」

「我有想过,原因可能或许大概是………」

「什麽?」

「是……………太喜欢的关系吧。」

「太喜欢这曲子?」

「不是,是太喜欢那个人。」他说。

*弹完,他看着我,伸出手:「一千。」*

*我:「干!你只弹了一半啊!」

*「那五百。」,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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