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昔日大唐智将的别居内,水流声潺潺,不绝於耳。
红亭下,白衣男子长指拨弄琴弦,和着自然的天籁、登时仙音远播,然而本应是双人同奏的曲儿仅由一人独唱,隐隐透出了孤凄。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低沉好听的声音随着指尖流泻出的音律自男子口中落出。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歌声中,那难以压抑的情感,教听者为之动容。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男子没再开口,音律未断,声先断。
男子看上去约略三十来岁,那英气勃发的面容少有波动,长及腰间的白发随风而扬。
她--
喜欢弹琴,更喜欢听他唱歌……
那时陛下与他们两人的感情极好,她弹、他唱、而陛下赏曲;她活泼聪慧,擅思奇计,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他专属的军师,亦是──
皇帝眼前的红人。
皇帝眼中最特别的女子。
他爱她、倾慕她,此事无庸置疑;陛下也是一样。
只是他们三人之间的羁绊过深,所以从不说爱。
三人之中,若哪一人有了行动,长久以来的情谊与平衡将会被破坏殆尽。
抚琴的手蓦地滞下,宫天逸微拧起眉,喉头一阵腥甜,鲜血自唇间涌出,顺着颈项流出美丽的弧度。
不该想她,他明知道的。
那时的陛下英武有才略,他想灵儿她……是喜欢陛下的。
要不,怎会甘愿代陛下受这蛊毒之蚀?
「陛下,您说贵妃的眼神与灵儿相似……」拭去嘴角的鲜血,他抿起唇,「可我,却连灵儿的模样也忘了。」
清风拂过,水流声不曾间断。
这里的一花一木都是她亲手布置,曾经,她就在这里……
「天逸,随我走吧,随我一起离开这里……」
「吾曾誓,愿一世效忠於吾主,为他,愿弃舍所有。」也因此,他辜负了一人。
他们三人之间的羁绊过深,所以从不说爱。
然而……
陛下为登上皇位所埋下之因果、余党谋划多年的复仇大计、圣上身受蛊蚀毒噬、命在旦夕──
她将陛下身上的毒过至己身,代受煎熬,却因她的苗疆出身,擅医擅毒,而遭人猜疑。
在所有人将矛头指向她的时候,他竟……丢下她。
她说,要逃离这样的皇城。
他说,只求为主效忠一世。
从此,他孤单一人。
面对这样的他,她却没有怪罪、只说了一句话。
「我等你。」
望着眼前的古琴,望着历经岁月而逐渐老去的物事……望着,自己。
二十年,灵儿等了他二十年。
就我看来,真正能够逆转大唐国运的『灾星』……恐怕是师父您吧?
那日镜夜所言,如针尖般刺入他的肤肉,一针见血!
是的……他不能离开。
陛下对他而言,如兄弟、如亲人。
他即是那颗,真正能够逆转大唐国运的「灾星」。
亲人、国家、红颜,於三者间拉扯的爱情──
凤,又岂能求凰?
「师父。」闻言,宫天逸抬首望向来人。
只见镜夜的脸上不再挂着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担心,他那闪着精光的眸子扫过古琴,再探向那身白衣上的红色污痕。
最终,他垂下了眼眸,低声道:「师兄回来了。」
「是吗……」
「自然是了!」人未到,声先到,圆形拱门外,东方炽寒的身影慢了几拍才出现在两人眼前,「老头,咱们师徒俩这麽久没见了,徒儿担心您会犯相思,『顺道』过来给您瞧瞧。」
「唉……」镜夜微叹一声,只因他似已看见自家师兄一会儿的下场。
宫天逸站起身,几乎是眨眼间,人已来到东方炽寒身前,长指抵住他眉心。
「为师说过多少次?该有的礼数,岂可省得?」醇厚有力的嗓音微扬,宫天逸淡问。
疼!他东方炽寒敢发誓,若非人寿短暂,宫天逸要再当几任武林盟主都随他高兴,反正也无人能同这样可怕的人抗衡。
跟在东方炽寒身後一道进来的漠璃微愣。
根本、根本看不清宫天逸是如何移动的,不愧是武林盟主,无人能出其右的地下皇帝!今儿个她也算是开了眼界。
原以为依镜夜和东方炽寒所言,出现在眼前的该是个……苍瘦虚弱,动辄呕血的……老人家。
「咳,师、师父,您还是一样有精神。」东方炽寒脸上笑着,冷汗却自颊畔流下。
「彼此彼此。」收手,宫天逸的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此刻,漠璃才得以好好细看过眼前的武林之首──
剑眉入鬓,挺鼻薄唇,在她眼前的宫天逸看上去约年介而立,若非那满头苍发,许是打死她也不信宫天逸已有五、六十岁。
这样子的人,她只见过一个!
地狱无门,鬼灵儿。
严格说起来,上官策,二叔教她医术,而二叔的师父鬼灵儿,算是她的师祖。
她挺喜欢这个祖师婆婆的,以前去扬州城找月香姊时,她也总会至乾坤山上去看灵儿婆婆。
娘曾说过她年轻时体虚气弱,若非祖师婆婆相救,她也无缘见到爹爹。
芸儿师父也说,若非鬼灵儿,她或许会一直逃避对二当家的感情。
灵儿婆婆成就了多少段佳话?然而自己却仍是孤身一人。
她说,她在等她所爱的那人,有一日脱下肩负的一切,前来找她。
而这一等,便是二十余年。
而那人……
「你是……魑魅?」宫天逸将目光移向她。
漠璃没有避开他打量的目光,微一福身,「晚辈名唤漠璃。」
「阎王殿……」宫天逸开口,却未将话说下。
旋身走回亭前,这话是对东方炽寒说的,「听镜夜说,你为了消散白龙剑气,不顾自身安危、元气大伤,既然回来了,就将身体养好了再走;刚巧白澐那孩子也有话想对你说。」
多嘴!
东方炽寒一记眼刀投向在一旁乘风纳凉的宫镜夜,而後者回以微笑,自是刀枪不入。
咳,怎麽讲得好像他是离家不归的浪子似的?也不晓得是哪个臭老头无声无息地消失,害得他们千山万水寻来此处!
他暗忖着,却心口不一地应声道:「既然师父开口,徒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