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解不开的结。」
傍晚时分,尹家母女正在厨房内谈话。
「五千块美金?!」尹葵安瞪大双眼地惊呼,不敢置信刚刚所听到的数目。
「嘘!小声点啦!你是要被茜茜听到吗?」徐凤君拍了下女儿的手臂,将一手食指堵在嘴前示意。
她张望了下四周,把母亲拉至一旁,轻声地问。「这是怎麽回事?为什麽对方要寄这笔钱?」
「我也不太清楚嘛!但肯定是茜茜的前男友寄来的没错,信封上的邮戳是来自英国伦敦呢。」徐凤君走至流理台前继续清洗今晚要烹调的蔬果。
「英国伦敦?」她蹙起眉头,「意思是说茜茜姊的前男友现在人在英国罗?」
徐凤君把西洋芹丢在菜篮内,流利地切起鲜红的番茄。「嗯,那个孩子接到那张支票还是很难过,我看那个男的只是想说茜茜既然要把孩子生下来,就寄来这些钱让她好好过日子吧。」
尹葵安没有立即回话,自顾自地沉默。
徐凤君看了她一眼,重重地叹息。「这笔钱对茜茜来说,根本就是一种侮辱。」
「那个男的为什麽会知道茜茜姊在我们家?」她问。
「茜茜说可能跟踪过她了吧,或是打听之类的。」徐凤君又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番茄。
「既然这麽在乎茜茜姊,为什麽又不要小孩?真的是个贱男人。」她愤愤地说,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拿了罐可乐,啵的一声开了铝罐之後,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可能那个男的自私自利吧。」徐凤君将切好的番茄倒入锅子煮水,感叹地说。
「自私自利?简直就是胆小如鼠嘛!还跑到国外去躲起来。如果以後我男朋友敢这样对我,他就死定了!」她边喝边骂,讲到激动处还握紧了拳头。
徐凤君看了下她,「如果你以後碰到这样的情况,我就把你打到流产。」
「老妈,你说话也太狠了吧?」她不满地说,「至少也要像对待茜茜姊这样对待我啊。」
「你啊!不要在那边给我说些无聊话了!哪一个做母亲的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人抛弃又被搞大肚子?」徐凤君看着她,严厉地说教。
尹葵安被母亲的这番话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老妈,你……」她正想问个清楚的时候,却看到徐凤君停下动作,将脸转向一边。
「每个做母亲的都会为了孩子想,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糟糕!但是我也是一个妈妈,我也能体谅茜茜想把孩子生下来的心情,可是对於母亲来说,孩子所受到伤害是更难过的事情!」徐凤君放下手中的料理刀,越说越难过地对上女儿的目光。
「妈……」尹葵安看着母亲难过的神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原来做母亲的心情是这样呀……虽然能够体谅想要生下孩子的心情,却仍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太早因为这种事受到无谓的伤害和痛楚,毕竟这是身为人母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阿姨可能也是太爱茜茜姊才会狠下心来吧……
徐凤君叹口气之後,重拾料理刀继续做菜。「我只是想这麽说说而已,你可别大嘴巴告诉茜茜。」
「没想到我亲爱的妈妈竟然会说出让我这麽感动的话耶!」她上前从後面环抱住母亲,笑道。
「你可乐不要给我洒在围裙上喔!我手上可是有菜刀哦。」徐凤君恢复平常的口气。
尹葵安偷偷做了个鬼脸,放开母亲正要走出厨房,却又被徐凤君叫住。
「今天有把饼乾拿给他们吧?」徐凤君轻声地问,又禁不住少女般的娇羞。
我都看到你身边春花朵朵开了啦老妈……尹葵安额上挂着好几条黑线,无言地看着母亲。
「有啦。」真是的,老妈怎麽还会有这种怀春的现象呀?她都觉得老爸真的好可怜。
「那他们有说什麽吗?听说啊,他们两个常常会去市区的游泳池游泳哦!」徐凤君满面春风地凑近女儿,呵呵笑地禀报这个小道消息。
「我不过就是在那边喝杯咖啡而已……」她实在很懒得再去想那两个男人的事情,想随便敷衍徐凤君两句。
「喝咖啡?!好喝吗?是什麽口味的?天哪天哪!我的女儿竟然能喝到两位王子为她亲自调制的咖啡哪!」徐凤君的双眼闪闪地巴着不知所措的她,早就笑得合不拢嘴。
好可怕……尹葵安简直就想吐了,不禁握紧手中的可乐铝罐,非常想要逃离现场。
「那个老妈……我想到後天就要去念大学了,先回房间准备——」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拉住,开始被逼供。
刚洗完澡的尹翔任光着上半身正踏入厨房时,就瞥见被母亲架住的老姊在对自己发出求救信号。
快点帮你姊解围吧!老弟!尹葵安瞪着他,不停地使眼色。
「老妈,冰箱的柠檬汽水呢?」他装做视而不见地打开冰箱门,心里窃笑得要死。
***
阳台的小雏菊开得很漂亮,丁茜坐在一旁的凉椅上静静地端详。
被暮色渲染的天空显得有些灰蓝,她站起身,下意识地轻抚自己的腹部。
在她的身体内正有个小小的生命在生长着,是她与那个男人共同拥有的孩子。
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难过。难过自己的骨肉一生下来就要比别的小孩不一样,没有了父亲的陪伴的确会给小孩很大的影响,但是她却别无选择。
在没遇见孩子父亲之前,她曾用所有心力去爱的男人离开了她。
一个是她曾经付出一切的高中初恋;一个是她愿意永远待在身边的孩子父亲。
如果说这两个男人比较起来,要她做出一个抉择的话,她真的做不出任何决定。
比起爱人,她现在倒是宁可爱自己。
那段渐去渐远的回忆时常回荡在她的梦境中,每当醒来的时候总是掩不住心痛的惆怅。
高三分手的那一天,她几乎哭到说不出话来,还生了一场大病,那段期间她是怎麽熬过来的已经记不太清楚,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她康复後的一脸冷淡。
那时候发生太多太多事情,令人措手不及,也不知道如何去反应。
『忘了我,这样对你最好。』
她的初恋是这麽跟她说的,在毕业典礼的那一天,用着最轻淡的语气。
虽然已经分手,再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终究还是不争气地落下了眼泪。
没有人知道她所承受的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悲伤。
大学生活的开始让她决心忘却过去,换了手机号码,也搬到学校附近居住,让高中同学想要联系上她都很难,时间不断地推移,她对於高中时代的情伤也逐渐淡然。
在大二的那年春天,她遇到一个帮她解围的男人,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交集的人就这麽跳进她的生活里,开始了她没有想像过的交往。
尽管这段感情有好有坏,她还是选择忽略心中那张不时浮现的熟悉脸孔,继续与身边的这个男人一起往前走。
以为是美好的终点,却是痛苦的起点。
曾经紧紧握住她的手、只对着她笑的男人在听见她怀孕的消息之後,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她身边。
没有预警,没有任何交代,她只能含泪地接受了现实的打击。
一个人为了孩子跟父母亲大吵一架,打碎了家里洋溢的幸福,她狼狈地离家,来到了尹家。
那一晚来到尹家的门口,望着温馨的灯火,她无声地流着泪。
家庭对她来说一直都是相当重视的存在,独生女的她从小到大备受父母的宠爱,也受到不少同学和朋友们欣羡,没想到这样的她竟然会未婚怀孕,还因此与双亲撕破脸而离家出走。
然而住在尹家之後,她没有想过会再碰见秉凡,而这个际遇再度勾起以往的种种。
何况她也没有料想到远在国外的孩子父亲竟然寄来一张支票,那字迹潦草的签名让她产生了埋怨与失望,更进一步地应该说是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件事。
一切似乎又要排山倒海而来。
丁茜眼眸低掩,感觉腹部有个生命力小小地跳动着,令她笑了。
心里的苦涩却无所适从……
***
「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李隽凯手持无线话机微笑地说,倚在窗边愉快地聊着电话。
耿傲允提着两大袋东西走进屋内,步入客厅刚放下提袋就瞧见讲电话讲得十分尽兴的表哥,他不禁挑起眉毛。
「那麽就这样罗,拜拜。」李隽凯神情轻松地收线,望向站在原地的他。「真的谢谢你了喔!有按照我交代你的清单去买吧?」李隽凯边说边走近他,拎起提袋开始翻阅检视里头的东西。
「有啦!别人都以为我要把整座超市给搬回来了呢。」耿傲允微嘟着嘴地说,作势地甩起手。
李隽凯瞄见他甩手的动作,「手酸吗?」
「提那麽多东西一定会酸的嘛。」他抱怨地看向李隽凯,「我亲爱的表哥,难道每次购买食材都要我去跑腿吗?」他可不想每天都像家庭主妇一样去逛量贩超市。
「如果不想跑腿也行啊。」李隽凯笑着看他,让他高兴了一下。「只不过你就别想吃到东西而已。」
他听到这句话不禁皱眉。啧……真的要对自己的表弟那麽狠吗?
耿傲允只好认命地停止甩手的动作,一脸苦闷地坐到单人沙发上打开电视观看。
「不然你来下厨,我去买材料如何?」李隽凯笑看着他的表情,提出了建议。
「我才不要,吃我煮的东西根本就是一种自杀行为。」他知道李隽凯在开玩笑,不领情地回绝。
「知道就好。」李隽凯拿起两袋食材,笑笑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可以考虑把你自己的食量缩小一点,这样我买的食材也会少一些。」
耿傲允又羞又窘地瞟他一眼,只见李隽凯脸上挂着一抹得意的微笑。
「我今天哪里惹到你吗?」他挑高眉,俊脸因为被调侃而添了点有些气不过的红。
「这倒是没有。」李隽凯提着食材笑答,走进厨房内把东西一一放入冰箱里。
耿傲允偷偷吐了下舌头,继续看他的电视。
「刚刚你跟谁讲电话啊?」他突然想到,顺口问了。
关上冰箱门,李隽凯徐步走出厨房来到客厅,「哦,我母亲打来的。」
「姑姑打的?有……有什麽事吗?」他惊讶地坐直身子,紧张地询问坐在身旁长沙发上的表哥。
李隽凯瞧他这副模样不禁呵呵笑。「放心吧!爷爷还不知道你的下落。」
他听後不禁呼了口气,拍拍胸口地卸下心中大石。「吓死我了,我可不要被那个老家伙找到。」
「是爷爷,不是老家伙。」李隽凯瞪了他一眼,纠正他的叫法。
「我只是随口叫叫罢了,不用这麽生气吧?」他顽皮地眨眨眼,试图想缓和李隽凯脸上的严肃。
「这是礼貌问题,你老是这麽不正经。」李隽凯摇头,轻声叹了口气。「你连手机也只带了跟那个女孩偷偷办理的那支,可见你有多不想被爷爷找到。」
「我带另外一支干嘛?那支可是爷爷帮我办的,我都要怀疑上头有没有装卫星追踪了。」
「看爷爷有多疼你。」李隽凯笑着回答。
耿傲允闻言不自觉地扁起嘴来,「我宁可他多给我一点自由和空间,不用这麽照顾我。」
李隽凯看着他的脸,不禁思索起来这几年这个表弟究竟跟爷爷发生了什麽事情。
「我母亲说爷爷曾问过她你是不是躲到她那边去了。」李隽凯淡淡地说,像是问天气般的口吻。
耿傲允稍稍愣了一下,盯着他看。
「姑姑她……」
「她替你说了谎,说不知道你这浑小子离家出走。」他微微笑,转述了母亲的话。
「爷爷相信了?」耿傲允又问。
他点头,望着耿傲允有点茫然的脸庞。「爷爷相信是一回事,而你的逃避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没有逃避。」耿傲允小声地回应,「我需要的是时间和空间。」
「那为什麽要跟着我回台湾念大学呢?」他问,把视线定格在电视不断闪跃的画面。
「我需要静一静。」耿傲允无力地说。
李隽凯看着表情有些难为的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继续问下去还是停止这个话题。
打从他们两个的出生就备受所有长辈的关注,尤其是爷爷这位家族之长,小时候为了让他和傲允拥有优良的学习基础,不惜花重金送他们前往香港进行学前训练,他和傲允六岁那年回台和家人们相处了三年,後来各自发展都移民至国外生活。
由於他是外孙,自然要与父母前往美国定居;傲允是内孙,顺理成章地跟爷爷到澳洲居住。
这十年来虽然陆陆续续有几次家族聚会与爷爷碰面,却总是感觉得到傲允和爷爷之间的裂缝似乎持续在扩大之中。
尽管他和傲允一直保持联络的状态,知道傲允很多生活上的事情,却始终不知道他和爷爷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对於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不过我想爷爷应该是很需要你的。」他叹息,说出自己所认为的想法。
耿傲允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点点头。
或许隽凯说的没有错,他对爷爷来说真的是一个重要的存在吧?……
李隽凯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准备上课的东西了,明天可是开学的第一天。」
「对哦!」他这才想起来地惊呼,看向一旁的李隽凯。「你要我载你吗?」他贼笑地问。
「我自己会搭捷运去。」李隽凯站起身,不想理会他那不正经的调侃。
「这样人家会说我们兄弟感情不好哦。」他不放弃地继续调戏,双眼直盯着李隽凯的後背。
李隽凯回头望了他一眼,「你晚餐可以不用吃了。」语毕,优雅地旋身上楼。
耿傲允僵住笑地挑了挑眉,只能说自己有这样的表亲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楣。
***
倒了一杯温热的咖啡,他安静地品嚐。
电脑桌上洒满了纸张与文件,萤幕显示着目前的工作进度,何秉凡端着咖啡坐回电脑桌前,有些疲惫地享受此刻的休憩。
为了之後要授课的课程内容,他已经忙了一整天都没离开座位。
当年他如期地考上了知名的国立大学,成功地进入该校的美术系就读,不但以资优生的身份考取本届的榜首,课业上也保持着相当亮眼的成绩,令许多师生对他总是赞誉有加。
不到升上大三的那年夏天,他已经顺利地修完所有学分,开始担任在学助教。
女生总说他是兼具外表身高的完美男人,还有非常好的绅士性格;男生很少嫉妒他的,甚至还向他看齐,学习他的优质榜样;师长们对课业和人缘好的他十分赞赏,不停鼓励他继续进修,直到他毕业时通过了教师的证照考试,隔年也考取在国立V大任教的资格。
走在路上时别人总说他有才气、年轻、运气又好,简直就像是受到上天的眷顾似的。
根本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知道他在上大学之前经历了什麽,失去了什麽。
何秉凡轻轻地放下咖啡杯,有意无意地叹息了一声,接着摘下脸上的黑框眼镜。
『你要不要去吹吹风?』
记忆中的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如此稀疏。
又来了。他又想起心底最深处的那抹影子,又勾起回忆的不安荡动。
他站起身来到窗边,试图想让外头拂送的微风吹散心头上的杂绪,看了看窗外的天气,清朗的夜幕高高挂着一轮洁月,四周的繁星多得不像话。
好像什麽都云淡风轻了。
他突然摸摸休闲裤的口袋,掏出了菸包与打火机,点了根淡菸,吸了几口,然後吐出烟圈。
抽菸是他压力过大或是心情烦躁的必要程序,彷佛只要叼着菸就能忘却,就能麻痹。
此时手机的铃声顿时响起,他靠近电脑桌拿起手机接听。
『打扰你了吧?秉凡哥?』耳边传来的是尹葵安温暖的嗓音,他不禁微笑。
「这麽晚还不睡?明天不是要开学了吗?」他故意带点责备的口吻问,试图想让她紧张。
尹葵安闻言不禁嘟起嘴,望了一眼床头的窗口。今晚她准备好明天开学要带的文件和东西之後,便早早上床睡觉好迎接明天的来临,殊不知已经躺在床舖上两个小时多,怎麽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眠。
於是她就想到了何秉凡,想着想着就决定拨通电话给他。
「葵安?」她该不会生气了?他出声唤她。
『我……我睡不着嘛。』她搔搔头,『才想说无聊打电话给你,你在忙吧?』
「没有,课程差不多都准备就绪了。」听见她的回答,他松了口气地回答。
『这样呀,我是A班的,你应该知道吧?』
「刚好我明天有两堂你们班的课哦。」他抽起一张班级课表,「想问上什麽内容吗?」
尹葵安笑了笑,『第一堂上课不是通常都是解说学期进度和评分标准吗?应该没有要正式上课吧?何教授?』
「好聪明哦。」他呵呵笑地夸赞,「真不愧是今年的榜首喔。」
『哎唷,你这样说我会不好意思的啦。』她也跟着笑,『明天就要开始大学生活了,想到真是既紧张又期待。』她轻声地叹息,说出真正睡不着的原因。
「难免的嘛,我那时候要上大学也是这样。」
『看不出来优秀的秉凡哥也会紧张。』
「我也是正常人,当然会紧张呀!」他被她的促狭逗笑了。
『因为你实在优秀得太不像正常人了嘛!』
「现在敢调侃我了哦?」
『我才不敢呢。』她偷笑地回答。
两人嘻嘻笑笑地聊着天,直到夜越来越深,时针已悄悄地指向凌晨一点。
「你该睡了,熬夜对身体不好。」他看了看手表,温柔地说。
『你也是呀!好啦,我来睡罗,晚安。』尹葵安有些困意地回答,很享受他对她的特别关心。
「晚安。」
他等她挂掉之後才结束通话,双眼看向手边搁着的菸,菸头燃烧不到一半却熄灭了。
奇怪,怎麽会自己熄掉?他想了下,随手将菸抛入垃圾桶,心中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在发作。
像是有什麽要发生似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