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09
09
虽然心里偶而会惦记着自己的机车还丢在路边，但刘吉人说这点小事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一来车子故障了根本骑不走，二来就算那是一部「健康」的机车，在这种偏远山区里也没有小偷会来下手。与其担心这种事，不如认真割菜、认真地认识大家。
从前，尽管她不算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但认识的人也不算少，即使只是点头之交，她也大多都能记住对方的名字或长相，甚至有些连身家背景与来历都能略记一二，但现在可不行了，可美忽然发现，原来在她这个对原住民的世界非常陌生的都市人眼里，原住民好像长相都差不多，每个人的皮肤都偏黑，个子都不算太高，大家看来都是随性粗犷的模样，差别只是有的人胖了点，而有些则瘦了点，或者哪个人有胡子，而哪个人没有胡子而已。
「镰刀不是这样拿的啦，哪有人用两只手，你以为在拿武士刀噢？」才刚走到田里，接过刘吉人交给她的割菜工具，旁边就有一个年轻人笑着跟她说，而可美还没会意过来，另一个稍为年长一点的大叔已经微笑着走过来，不但告诉她正确的镰刀握法，还顺便把自己头顶上的斗笠摘下来，戴在可美头上。
「虽然是阴天，应该不会有大太阳，但是戴着这个，也比较不怕灰尘弄脏头发。」那个大叔说。
还没正式开工，可美跟在刘吉人身边，一堆人冲着都叫「小天使」，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见大家走下了菜园，面对眼前一整片不计其数的高丽菜，已经准备上工，可美正想问问刘吉人，不知该从哪里着手才好，结果东一个、西一个，却是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朝她招手，都说愿意教她如何收割。
「怎麽办？」不知该走到哪一边去才好，她有点尴尬地看看刘吉人。这种毫不排外的热情在他们而言也许理所当然，然而对可美而言却还是非常不习惯。
「别想那麽多，这里台北不一样，大家就是喜欢热热闹闹而已，其实你跟谁一组都可以。」刘吉人说。
「那我还是跟着你就好。」可美苦笑着说。
陈村长都日上三竿了还没出现，倒是他的儿子开着一辆小货车从天色刚亮时就已经来到现场待命。这片菜园位在斜度很高的山坡上，只有一条连水泥都没铺的崎岖小径，大货车根本进不来。村子里在蔬菜采收的季节都会彼此互相帮助，一夥人轮流在各家菜园里帮忙，谁的菜可以采收了，只需要一声号召，大家就纷纷过来协助。
「那个不要摸，有毒喔。」才工作不久，可美的腰已经酸了起来，她放下镰刀，走到田埂边，正看着旁边一棵小树木，树上结了点果子，她本来想伸手去摸摸的，结果一个叫做「黑猫」的年轻人叫住，他说：「那种树从果子到树叶都有毒，摸了以後就会中毒，中毒的人会全身发抖，还会大小便失禁。」
被这一吓，可美赶紧把手收回来，她脸上惊惶之色未退，一边的刘吉人跟其他年轻人都已经笑了出来，说：「傻子，那叫做龙葵，还可以吃咧，根本没有毒的啦！」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可美只觉得无地自容，只是黑猫其实并无恶意，他早些年曾经是快递公司的送货员，所以才有这个绰号，得意地欣赏着自己恶作剧的成果，黑猫叼着香菸，轻松地割下一颗高丽菜，放进了旁边的竹篓子里。
有些懊恼，可美走回田里，看来乾脆别理他们算了，这些家伙从天刚亮时就开始工作，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大概百无聊赖，所以才想找点乐子，而这里一群工作着的几乎都是从小到大认识的玩伴，哪里还有什麽好玩的新鲜事？所以他们才把脑筋动到她身上来。
「差不多了，剩下的给他们去处理就好。」招招手，陈村长的儿子据说爱吃烧饼油条，所以绰号就叫「烧饼」，他叫了一声：「夏小姐，你过来这边采辣椒啦，这比较轻松。」
摘辣椒会轻松吗？一小排的辣椒就种在高丽菜田的最角落边，有绿有红，形状长短各自不一，可美不敢吃辣，因此对辣椒可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听着烧饼的招呼，她把镰刀插在腰间，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生怕踩坏了田地。
「我们家的辣椒很美吧？不管加在什麽菜里面都很好吃喔，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吃一次就知道了。」烧饼骄傲地说。
「可是我不敢吃辣耶。」可美有些为难，学着烧饼的手势，跟着摘了几颗辣椒，放到一旁的小篮子里。
「噢，那你更不能错过了，我家的辣椒只有香，但是一点都不辣的。」烧饼认真地说着，拿起一根辣椒，毫不迟疑就放到嘴里去咬了一大口，还发出清脆的咀嚼声，只见他脸色完全不变，说：「你看，完全不辣，不信的话，吃一口看看？」
辣椒不辣，那这还能算是辣椒吗？看着艳红的半截辣椒在烧饼的手里晃着，可美有些畏惧地摇摇头，不必吃它，光用看的，她就觉得头皮发麻。
「烧饼最老实了，他不会骗人的，你就相信他一次吧。」站在稍为远一点的地方，一个中年的原住民大叔说了。
「对呀，他家的辣椒又香又脆，不但是我们村子里种得最好的，而且还卖到台北去呢！」然後又一个年轻人开口。
「我以头目的儿子的身分发誓，我家的辣椒真的不辣。」最後则是烧饼自己郑重立誓。
上过一次当之後，可美决定不再轻易相信这群人，但她承受着众人的目光，眼看着每个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笑吟吟地望着她，似乎在等着看一场好戏，可美有些为难，只好把视线转向一边，她的救星刚把一篓高丽菜搬上小货车，喝口水，朝她走了过来。
「头目呀，在我们原住民部落里是非常重要的领导者，我们以前被归类为泰雅族，後来正名了，现在叫做赛德克族。本来赛德克族的人数很少，知名度也不高，多亏电影的关系才变得有名起来。现在当然已经不是头目管理部落的时代，但是大家还是非常尊重头目的地位，头目的家族同样也是我们很敬重的，他们非常诚实、认真、负责，绝对不会随便乱骗人的。」刘吉人说。
「是吗？」听着这一番说明，可美觉得似乎有点道理，只是看看烧饼还举手拿着的半截辣椒，她始终有些怯惧。
「放心，你吃一口看看，如果会辣的话，以後等我爸爸移民去上帝那里之後，我就把头目的地位让给你。」烧饼的手一伸，说：「勇敢一点吧，都市人！」
那瞬间，可美心里涌起一股豪气，她想起昨天晚上刘妈妈对鳗鱼的那番评价，自己可不能连几只鳗鱼都比不上呀！而且大家都这麽鼓噪了，就算他们的话都不可信，但刘吉人总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吧？自己千里跋涉地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发现不同的新世界，难道还连半截辣椒都不敢尝试吗？如果要这麽畏首畏尾地，那乾脆留在台北就好，还出来干什麽？一想到这里，她伸出手来，接过烧饼刚刚咬过的半截辣椒，嘴巴一张，什麽也不再多想，立刻就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并且咀嚼了起来。那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可美先是觉得一股呛味随着辣椒的香气窜上鼻腔，跟着嘴里忽然有点麻，又过不了几下，猛然间喉咙深处整个灼热了起来，辣得她瞬间眼泪鼻涕直流，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痛苦地捂住嘴巴，而就在她中计的当下，全场的这些家伙们全都乐不可支，爆出哄堂大笑。刘吉人这回笑得更夸张，他捧着肚子，完全停不下来，一边笑得岔气，一边赶紧拿了瓶矿泉水过来。可美很想骂脏话，但这当下她什麽也说不出来，只能把整瓶水往嘴里灌，漱口漱了老半天才稍微缓解一点，而旁边那些跟顽童一样的家伙们的笑声也停不下来。
「头目的家族如果说谎话会不会遭天谴？」很想拔出镰刀去把烧饼的脑袋割下来，可美瞪了一眼，又问刘吉人：「连你都骗我是吧？」
「首先，根据历史考证，烧饼他老爸真的是头目的後代没错，这一点无庸置疑，不过时代改变了，头目的地位当然已经不存在了，所以这个不能当作事情考量的标准。」先是认真地说了几句，跟着他忽然就笑了出来，又说：「而且，你看看这里十几个人，妈的哪个人不是喝醉了就都嘛以为自己是头目哩。」
-待续-
部落生活守则：不要相信他们说自己是头目的那种鬼话，尤其当他们喝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