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山林上,该是让人无所适从的静谧。
但此时却传出了和这一片阴暗完全不搭嘎的笑语声。
身为猎人,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座山的险恶,
就连穿着顶装、使用顶武的他在山中仍须步步为营,
又怎麽会有人如此自在的谈笑风生?
甚至还升起了营火,只差没有围着火堆唱歌跳舞了。
是外地人,还是那些想钱想疯的无知狩猎者?
罢了,反正他们的死活不关他的事情。钱赚饱了,但没命可享,
也只能怪他们没有在出发前先惦惦自己的斤两。
淡淡的觑了仍旧笑闹不断的人群一眼,商心不发一语的转身离去。
「咻——」一支箭矢凌利的划破空气,朝着他的後脑直飞而去。
他轻巧俐落的避过这一击,回过头阴騺的看着射出这一箭的男子。
此时,原本围在营火旁笑闹不休的人也全都站了起来,将医师、
乐师圈在中间,举起了武器,瞄准了形单影只的商心。
「你们是谁?」他眯起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着。
众人一接触到他的瞳眸,立即被他凌利的眼神给看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们是……是……」射出那一箭的男子努力开口,却不成语句。
不待他结巴完,商心轻蔑的撇了撇嘴角。又是一群找死的白痴。
「你们以为加入了赏金猎人的公会,穿上了赏金猎人的服装,
就真是一名赏金猎人了吗?未免太自不量力!」
彷佛默认般,那六人没有说话,只是将对准他的武器握得更紧。
商心锐利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察觉到那名医师眼里写着明白的
恐惧、不安,以及握着针筒、微微颤抖的手。
那名医师,让他想起了温柔可人的她,他纤弱的小妻子。
不自觉地,他脸上多了抹淡淡的柔情。
再次扫过这一干人,虽然装备武器都算是不错,但是每个人却都是一脸
仓皇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看样子肯定是组织里的无知菜鸟,被组织推出来送死。
「破例给你们一次机会,」他开口,低沉的嗓音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严。
「给你们三秒钟,马上消失在我的视线内,那麽这一箭我就不追究。」
他们该感谢那名医师,要不是她长得太像她,他不会有所谓的仁慈。
三秒钟?消失?六人互看一眼,随即露出凄凉的笑容。
「如果我们可以有所选择,那麽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乐师低低的说着,把琴握得更紧,眼神流露出深深的无奈。
商心定定的凝视着他们,有那麽一瞬间,他们真的以为他会大开杀戒。
半晌後,他垂下眼眸,缓缓将手上的弓收回箭筒内,进而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自幼因性格淡漠而备受社会排斥的他,明了那种「生命操之在天」的悲哀,
他们甚至更不幸,因为命是操纵在组织手里。
组织要你死,你不能不死。这是赏金猎人公会的黑暗面。
所以赏金猎人们才会不要命似的接着任务,因为只有在组织内打下了一定的
能力和权力基础,才有安然存活的空间。眼前这六人显然就是组织干部们为了
应付高层的测查而踢出来的替死鬼。
有死过人,至少还代表他们有尝试过高层传下的任务。
但纵使有再多的同病相怜,这一战总是要面对的。
他们需要他的首级回去交差,而他也有不能倒下的理由,为了他的妻……
四打一,弓箭没有施展的空间;而刀,可以让他控制不至於真的杀了他们。
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
人在江湖,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是不?
四人不再多言,也了解他为他们所做的让步,默默交换了眼神,很快的展开攻击。
三个刀客包围住他,一名猎人仍旧站在医乐身侧,采取保守的远攻。
这是自从商心的面孔出现在悬赏单上以来,他打过最轻松,却也最痛苦的一战。
三个刀客感恩於他的留情,因此不愿意真正伤到他,打出来的多只是虚招;
而他念在他们六人可怜的处境,也刀刀避开要害,尽打一些无关痛痒的部位。
至於仍然站在营火堆旁的三人,猎人的箭矢总是从离他上百公里远的地方飞过,
然後深深的嵌进了远处的树干;医乐两人完全不见任何为战友治疗的动作,只是
静静的握着彼此的手,平息着身躯不由自主的颤动。
「你们是想打到天亮吗?」他沉声大喝。
太阳一出,就开始会有人上山打猎,到时候被人看到这幕,他们六个铁定玩完儿。
听到这一声大吼,其中一个脸上带有刀疤的刀客迟疑了一会,就这麽一瞬间的
发楞,商心便使劲向他的脸上劈去一刀,刀锋划过他的脸颊,在上头留下另一
道战绩。
刀疤男子被这一劈给激怒了,手上的攻势立即由虚转实,狠狠的砍向商心。
「狂怒,不可!」那名猎人高声遏阻,但也阻止不了这一刀。
但商心既然有本事让公会高额通缉,自然有着相当的本领。
只见他轻巧的旋了个身,转瞬间人已在三名刀客的夹攻范围之外。狂怒那一击
自是没有伤到他一分一毫,反而差点收势不住往自己人身上招呼去。
他露了这一手,目的是想激起其他人的好胜心,进而开始真正对他展开攻击。
而计画也的确奏效了,其他两名刀客也随之发起狠来,一刀比一刀还要迅速,
一击比一击还要凌利。
而不过就在弹指间的事情罢了,原本只是极力在闪避而不出招的商心,突然将
手中的刀转了个方向,刀背喀喀喀的连砍几下,伴随着武器落地的铿锵声,三名
刀客跌坐在地上,各自用左手紧捂住已经不知道断成几节的右手。
「你……」狂怒的脸因愤怒和疼痛而扭曲。
那名猎人垂下手来,停止了一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射箭动作。
「莫赎?」女医师侧过头,不解的看着他。
被唤作莫赎的猎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瘫坐在地上。
商心不发一语,完全不复方才的同情,只是冷冷的拿起弓,朝树林射出一箭。
原本该是无人的树林里,居然走出了一名身负长剑的,但身型十分矮小剑客,
他左手握着刚刚才从商心手里射出的箭矢,神色相当傲慢。
「不愧是悬赏金额最高的罗卡布拉,用瞬间移动你都能够察觉到。」
剑客笑着,但笑意丝毫没有到达眼底。
商心仍是不开口,只是静静的盯着他看。
「咱们……来谈个交易如何。」剑客摘下了头上的帽子,从容自在的坐到一旁
的石头上。「你这样的强者,若是加入我们公会,铁定会是公会的顶级猎人,
但是你偏偏又不要。你可知道你的拒绝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他低着头,
抚摸着腰间的剑鞘。「悬赏单贴出去三年,没半个猎人敢接,偏偏高层嘛,
啧啧,那群死老头又硬要插手这事儿,逼的我不得不牺牲这六个新来的。
好不容易想出个计画,终於成功了一半,莫赎却偏偏瞧见了刚来到这儿的我,
教你察觉了我的存在,你说,该怎麽办才好哦。」说着说着,还做作的摇头叹气。
商心忍着想一刀砍死这死矮子的冲动,淡淡的开口。「你想怎样?」
「不怎麽样,你颈上那颗头拿来借用一下,让我们回去向高层有个交代,然後
我就把你心爱的女人毫发无伤还给你,怎麽样?这样很划算吧?」他露出一抹
狡诈的神色,弹了弹手指。
丛树林里又走出两名蒙面的男子,架着一个狼狈、但仍不失美貌的女子。
矮子剑客嘿嘿笑了两声,好不得意。
还真不是他要说,他将这女人藏得真好。追查了三年,好不容易才查出这美人儿
是他的爱人,也是他唯一的弱点,不好好利用一下怎麽行。
幸好,虽然罗卡布拉本领过人,但他的妻子却是个半点不通武理的外行人。
医生又如何?还不是栽在他们手上。
看着纤弱的妻子,他的心倏地抽了一下,但仍是不动声色。
「我怎麽知道你会不会遵守诺言?」他死不足惜,可她……他的目光飘向她。
都怪他太大意,明知道最近赏金公会在行动了,他今天却还将她独自丢在家中。
被绑了大半天,已经濒临昏迷的芙洛思感受到他的目光,勉强睁开眼睛。
「不要……快走……不要管我……」她用尽仅存的力气,努力用眼神示意他。
他们还要拿我当筹码,不会对我怎麽样的,快走!她在心里呐喊着。
对她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商心回过头,瞪着眼前的小矮人。
「先让她走,我就随你们处置。」只要她平安,他死千万次都值得。
怕只怕……这死矮子的字典里没有「信用」两个字。
「你觉得你还有立场跟我们谈条件吗?」矮子剑客冷哼一声。「一句话,
这交易,你要是不要?要呢,你老婆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要的话呢,嘿嘿,
我就不知道我的部下会怎麽处置她了,你知道的嘛,毕竟她这麽美……」
他意有所指的说着,双眼刻意在芙洛思身上来回打量。
商心按耐着。「好,只要我死,她就平安,是吧!」
「嗯哼。」矮子剑客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商心先看看仍在忙着包紮的莫赎等人,一干人愧疚的回望着他,他们也没料
到这次的任务竟是组织下的陷阱。
然後他又转向另一头,看着双眸写满心痛、恐惧的芙洛思。
思,今生有你为妻,我没有白活。他放任温柔和不舍溢於言表。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盼下辈子,能够再续情缘。
他抛下手中的弯刀,缓缓卸下背在身上的箭囊,走到莫赎面前。
「莫赎,我的命,就交给你解决了。」
莫赎听了,吓白了一张脸,拼死命的摇头,想推拒。
「听我说,」他用力抓住他的双肩。「这命,我是要不了了。」他将箭囊交给他。
「杀了我,我一死,马上用这些箭矢宰了那个矮子。」他用只有两人听的见的声
音低语着。「箭头上有毒,一进入血管即刻毙命。剩下的拿去典当,当来的钱足
够付清你们脱离组织的费用了。顺便……替我照顾芙洛思……」
「你为何如此信任我们?」女医师低声问。「我们是公会派人杀你的人。」
「在你们公会里,只有真正邪恶的人才有本事存活。只为除恶而杀人的猎人,
绝对无法在组织里求生,就像你们一样。」他又转过头,深深的看了芙洛思
一眼。「真的感激我,就替我照顾好她。」他哑声说。
「遗言交代完了没有!」矮子剑客不耐烦的大吼。
「莫赎,麻烦你了。」他取出弓和箭矢,搭在莫赎手上,瞄准了自己。
最後一次,他平静的说着。「宰了他,照顾她。」
随着弓弦的声音响起,商心的身躯缓缓坠落在浮屠山的土地上。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如同他说的,顷刻间,世界上就此消失了一个人……
就在矮子剑客仰天长笑不以时,弓弦奏起了第二曲死亡乐章。
「你……你……」矮子剑客没有机会再说出另一句话。
跟着他一同倒地的,还有架着芙洛思的两名蒙面男子。
而女医师则是立即奔到芙洛思身边为她治疗。
「三连发,原来赏金公会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芙洛思让女医师扶着,轻轻的牵起嘴角。
「抱歉,我……」莫赎嚅嗫着,毕竟是他杀了人家的丈夫。
「我知道,是他要求这样做的。」她了然的淡笑。
「也好吧,至少……他死在他所选择的人手里。」
「你……不会心痛吗?」乐师悄声问。
这两人对看的眼神和默契,感情之深厚绝对是十年以上的时间堆砌出来的。
但是,现在的芙洛思,神情却平静得教人讶异。
「痛,很痛。」她轻声说。「但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女医师紧张的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别做傻事,他交代我们要照顾你的!」
芙洛思轻轻摇摇头。「跟他在一起这麽多年,我自己知道,被悬赏的他随时都
可能会离开我身边。但我也曾告诉过他,他死,我不会独活,他心里很清楚这点。
要你们照顾我,只是他心里面对於我的放不下罢了。」
「他真的值得你这麽做吗?」狂怒冲口而出。「一个被全世界通缉的人?」
医师和乐师两人毫不客气的赏他一个暴栗,然後对芙洛思歉然一笑。
女人的爱,永远都只有女人才会了解。
「你对他,了解多少?」芙洛思并不生气,只是反问着。
狂怒摇摇头,除了知道商心是悬赏单上的头号人物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但他终究是杀过人,不是吗?」莫赎问。
「你们对他的了解,都只来自於流言蜚语。」她垂下视线。「这个世界,
很奇怪呢。真正在为民除害的人被追杀,为非作歹的人却坐拥高官厚禄。」
「那星传公会会长安德烈被杀一事,你又怎麽说呢?」刀客之一反问。
「他以治病为由,企图非礼女病人。」
但消息却说商心正在对她上下其手,被安德烈看到,因此对他下毒手。
「那圣岛公会的人呢?」
「他们公会表面上是乐善好施的好人,但私底下却不知道从安定村抢了多少钱财。」
但消息传的是圣岛公会成员试图遏阻商心抢劫,却全部被杀。
「那商人公会头头被杀,这总不是误会了吧?」
芙洛思扯出一抹讽刺的微笑。「有人想强奸你妻子,你杀是不杀?」
但传出的却是商心横刀夺爱又杀人,毙了商人头头,强行带走了他的情人。
狂怒不再往下问了。
「他做他觉得对的事情,不去管别人怎麽想,也懒的解释。」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站起身。
「你们快下山吧!天一亮,熊群会开始群出觅食,你们对付不了的。拿着那笔
钱,早点退出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公会吧。」
她走向倒在地上的商心,蹲下身,将他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戴到自己手上。
接着她回头对他们笑一笑,轻声说了一句话,接着两人便消失在他们眼前。
她带着他去了哪?她是否也尾随心爱的人离去?
他们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再看过她。
只有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话,盘据在六人心中,不敢遗忘。
「永远都不要听信流言蜚语而去评断一个人的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