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只跟两个女人谈到结婚的事。
一个是雨青,一个是大一到大三时的女朋友,她叫林梓萍。
我或许可以用文字或是言语来形容我曾经有多爱林梓萍,但我没办法用任何文字或言语来形容她的离开让我有多难过。
那难过像是世界末日。
跟她在一起,是在十七年前。期间,我们曾经很快乐,但後来想一想,其实寂寞与难过,远比快乐还要多。
跟她分手,是在十五年前。在这之後,我没有再接到她任何消息,也不想再接到她任何消息,就连大学时期比较熟的朋友相约聚会,接到主办人的电话,我第一句一定是问:「林梓萍会去吗?」
是的,我不想再见到她。
不是因为恨她,而是因为不想再想起那时候的难过了。
然後,随着年纪愈来愈大,往事愈来愈老,过去的一切都远到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下记忆的残渣偶尔渗在空气中飘啊飘的,好像有些伤,就真的好了。
当我看到交友邀请的名字是「林梓萍」三个字时,我真的吓了好大一跳。
但惊吓没有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心安的平静。
像是心情洗了一阵三温暖。我顺了一顺呼吸,点开她的交友讯息,映入眼帘的是她的大头照,看得出来,那是用相机的影像处理模式修过的,整个是铅笔轮廓素描的风格,并且加了很复古的颜色。
十五年了,时间好像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又或者,是影像处理的效果呢?
她的大头照旁边,有她写的一些话,而那些话,再一次让我的心情泛起涟漪。
一天下午,雨青跟朋友去逛街,我一个人在家里翻转电视,大联盟整年的赛季已经结束,每年的这时候,我的无聊就像是倒到厕所排水口的盐酸一样,不停地冒泡,大联盟赛季结束,代表我的消遣硬生生去了一大半,打开电视,除了电影台跟动物星球频道,真的已经没有什麽可以看的了。
「河马大便的时候,根本就像在刮龙卷风。」频道停在动物星球,我盯着已经看过几次的那只该死的河马屁股,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知道吗?河马大便的时候,牠的尾巴会像电风扇一样高速转动,并且发出像是割草机马达转动的声音,看起来很high,但如果你站在牠後面,肯定high不起来。
然後我转到电影台,看到一个正妹的脸,那个女孩我认识,她叫全智贤。那部电影我也认识,而且很熟,叫《我的野蛮女友》。
明明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放下了遥控器,准备再一次把它看完,都已经数不清这是我观赏的第几次了。就像周星驰「星爷」的电影一样,《九品芝麻官》里那把咸鱼尚方宝剑,我也瞻仰了无数回。
讲到《我的野蛮女友》,相信看过的人都会对片中男主角牵牛的那段「叮咛」印象深刻吧。
不要叫她温柔。
不要让她喝三杯以上,否则她会逢人就打。
在咖啡馆一定要喝咖啡,不要喝可乐或橙汁。
如果她打你,一定要装得很痛;如果真的很痛,那要装得没事。
在你们认识的第一百天,一定要去她班上送一朵玫瑰,她会非常喜欢。
你一定要学会击剑跟打壁球。
要随时做好蹲监狱的心理准备。
如果她说会杀了你,请不要当真,这样你会好过一点。
如果她的鞋穿着不舒服,一定要跟她换鞋穿。
她喜欢写东西,要好好鼓励她。
这是牵牛在叮咛另一个男生要对女主角好一些,并且要做到以上十点时的台词,看到这一段,很多人都会流下泪来。这是公认电影里最令人感动的一段。
包括雨青,包括恒豪。但不包括我。
我不是不觉得感动,而是有另一个更令我感动的地方。就是女主角命令男主角跑到山的另一边,然後对着他大喊:「你听得到吗?」
男主角这时只是挥手,不停地挥手,那距离很远,天晓得他听不听得到。
然後,女主角开始落泪,继续喊着:
牵牛!对不起!我真的无能为力……
牵牛!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曾经以为我会很坚强,其实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孩……
牵牛呀,你知道吗?我试图在你身上寻找他的影子。对不起呀!
我知道我的不对,不过随着跟你见面的次数增加,我心中的他总是爱妒忌你,
每当我喜欢你的时侯,我总会很有罪恶感,
让我一个人去忘记吧。
然後我就会哭到不能自己。
当然我不是在介绍我的哭点在哪里,而是在分享那情绪的爆炸。
这场戏让我思考过很多问题。
「要曾经多爱一个人,才会想在其他人的身上找他的影子?」
又或者,「在别人身上找深爱的人的影子,是一种什麽心态呢?还是,这只是自然的?只要是人都会这样呢?」
「要累积多少情感,发生过多少故事,才能爱上这个你觉得只是影子的人?」
「要有多少勇气,才能承认他已经不再是影子?」
「要有多少勇气,才能承认自己爱他?」
「要有多少情绪累积,才能说出这样的对不起。」
然後这些问题就一再一再延伸,延伸到超过我脑袋的思考极限,无法得到答案的地步。
「如果因为种种原因,我没机会再见到曾经被我伤害过的那个人,那麽那句对不起,该怎麽说呢?」
是的,我这麽问自己。
然後我把同样的问题拿来问雨青。
「如果那些歉意已经沉重到、累积到哽在喉头了,我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去说的。」雨青回答。
「那如果很难再找到那个人呢?」
「还是会试试看啊,至少有试过不是吗?不然歉疚一直在,遗憾会好深的。」
「遗憾会好深的……」我听了有感而发地重复了一次。
「是呀!遗憾会好深的。」她又重复了一次。
像是重复了我的歉疚,重复了我的遗憾。
所以,当恒豪问我「怎麽会想要做这趟旅行」时,我只是回他:「歉疚很多,遗憾会好深的。」
当然他这家伙直肠子通脑袋,意思就是脑子装大便,他绝对是听不懂的。
於是我又补充说明:「我想去找以前的那些女朋友,然後,说声谢谢与对不起。」
「为什麽啊?」他继续问。
「我刚说过啦!遗憾会好深的。」
「深你老木啦!说谢谢跟对不起的用意是什麽?」
「就是……说谢谢和……对不起。」
「这不是废话吗?」
「但这是非常有意义,也很真诚的。」
「很有意义、很真诚的废话?」
「毕竟,曾经的她们陪我走过的那些路,造就了今天的我啊。」
「今天的你很了不起吗?」
「没什麽了不起,不过比你了不起。哈哈哈。」
「放屁!」
他用鼻子喷了口气,发出哼的声音,然後喝了一口啤酒,喝完打了一个嗝。
碧昂丝的〈Listen〉已经唱完了。
「所以,你要去找你的前女友们?」
「嗯!」
「说谢谢和对不起?」
「对!」
「找得到吗?」
「不知道,但要找。」
「结果白跑一趟怎麽办?」
「至少跑过啦。」
「什麽时候去?」
「找时间,近期吧,跟我爸请个假。」
「你觉得你爸会准这种假吗?」
「我当然会说是想休个假旅行,怎麽可能跟他讲这个!」
「嘿嘿!营造公司小开要去找前女友们叙旧情罗!」他用恶心巴啦的声音说着。
「不是叙旧情,你不要再搞错了!」
「那如果旧情复燃怎麽办?」
「基本上,我不担心这样的事。」
「怎麽能不担心?这是绝对可能发生的事啊!」
「没有爱怎麽燃啦?」
「如果她们对你有爱呢?」
「我没有就燃不起来呀。」
「那林梓萍呢?」他问。
嗯,他讲到重点了。林梓萍。
其实整个旅行的灵感就是由她而起的,如果不是她突然加了我脸书,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这麽做,连想都想不到。
我把她排在我的最後一站,高雄。
我还记得她家住哪里;我还记得她家附近有一间茶行,老板跟老板娘很好,他们的莲藕牛奶很好喝;我还记得她带我去吃的那间很好吃的鸭肉饭;我还记得我们最常说话,也最常发呆的爱河旁,十几年前爱河整治还没完成,我们看过河里漂着死鱼,却觉得很浪漫。
我几乎记得所有跟她发生过的事,也记得我跟她分手前说的最後一句话。
「我愿意为你下地狱,只求你能因此而上天堂。」
十五年过了,我没想到她还记得这句话,也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或许时间治癒了我心里的伤口,但痕迹永远不会消失的。
她在交友讯息里写下了这段话:
「我愿意为你下地狱,只求你能因此而上天堂。」
凯任,你这句话,我紮实地记了十五年。怎麽也忘不掉。
今天,我想来跟你说谢谢,和对不起。
谢谢你曾经那麽爱我。
对不起,我那麽伤害你。
*我愿意为你下地狱,只求你能因此而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