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又如此温存一会儿,直到月渐西移,能听见莫悬和郑堇都洗完了澡,正在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不时能听到郑堇低声咕哝抱怨,莫悬轻声哼笑,姜宵专心体会这微小的幸福,一时停下手边动作。
「师父。」姜宵低声喊。
殷成陌似睡非睡,模糊的应,「唔?」
「要是咱们真能这麽与世无争的直到老死,那该有多好啊?」姜宵感叹的道。
「……怎麽这麽说?」殷成陌倒是讶异,精神了点,换个坐姿将姜宵搂在怀里,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替他搓碗。
姜宵背後紧贴殷成陌温热的身躯,舒口气,悬宕的心倒也踏实了些。他向後一靠,殷成陌稳稳撑住他,将下巴抵在姜宵肩窝,两人之间可以说是毫无缝隙。最後那盆碗也没人有意要碰了,只剩盆水幽幽回荡天顶月色。
「没什麽,只是感慨。像我大哥的事,原本可以说是不抱任何希望,现下却柳暗花明,来得突然,我却也乱了阵脚,不懂以後该怎麽做才好。」姜宵闭上眼,白天残留体内的疲乏逐渐强烈,他自然而然就把全身重量交与身後的男人。
殷成陌安静片刻,叹了口气,「也是。为师以为能这样瞒遍天下人,图个清闲,没想到……你说这命运怎麽就爱捉弄人?」
「师父,你当初为什麽要逃呢?」
「逃?」殷成陌重复道,而後恍然大悟的喃喃,「是啊,是逃。」他的手指不断抚弄姜宵颈侧,略有焦躁。而後他似乎是知道该如何启齿,缓缓道,「江湖同朝廷一样,总是有些潜规则。我那时生於伏英堡,当局者迷,以为我爹教我的那些就是一切,当然也糊里糊涂做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殷成陌将他拥得更紧一些。
「我替爹出任务的时候,还真以为是替天行道,得意得紧,完全没想过我也不过就是只井底之蛙。直到有天我厌倦姚振远那愣萝卜老跟在我身後,把他甩开以後偷溜到街上,结果,遇到你师祖。」
提到师祖的时候,殷成陌语里带笑。
「他一个糟老头,带柄破剑,也不怕对方魁梧得能一拳送他归西,杵在那指着人鼻子就说起教来,说光天化日的欺负一个小姑娘,也不怕羞耻……结果当然是大打出手了,只是後来衙门捕快过来,你师祖脚程慢险些被逮个正着,然後我看不过去,就捞住他的手,一起跑给他们追。」
姜宵想起刚进门时殷成陌说起师祖的糗事,忍不住绽起点笑容,「师祖还真不要命了。」
「可不是?」
「不过他要不是这样,哪会有我们这小门小派……然後呢,师父?最後给官兵捉着了没?」
「当然没有。只是後来你师祖请我喝口茶,为师就那样跟着他过来了。听他慷慨激昂的说着话,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太实际,不过说实话,为师却被感动了,相信有朝一日,天下真能太平。所以为师受他感染,做了傻事,趁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制造了点事故,再趁乱逃走……我那时受到波及险些被炸断手,可是直到跑到你师祖面前向他下跪时,都不觉得疼。」
姜宵想像殷成陌脱离伏英堡时的喜不自胜,连受了伤也丝毫无所在意,就不知道在伏英堡里的日子是否真有那麽难熬。他忆起姚振远的一丝不苟,还有面对严方珀时不留情的杀意,徒生惆怅,心想那地方该要艰苛到什麽样一个地步,才能把人链成钢。
「……那师父,这次回去,你害怕吗?」
「怕呀。」殷成陌也不避讳,「怕这一回去,就难回来了。不过该解决的,总归是要解决的……」姜宵听他声音仍是含有笑意,却已带上几丝疲倦,不自觉就把手搭上男人臂上握紧,想要安慰他。殷成陌也知道他的贴心,把脸埋进他颈窝里,静静歇息。
姜宵凝视让一袭月色染上银边的花丛。夏夜中,已能隐约嗅见一些呼之欲出的端倪,那花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便会开得极艳,艳得让骄阳相形失色。只是姜宵好奇,他和殷成陌能不能亲眼看到,因为他们说不定已要启程。
姚振远过几日便守诺来访,这次殷成陌也不逃了,挺直身板面对步履坚定的青年。郑堇前些时候才把水桶的水喝光,肚子撑得很,结果後来又被殷成陌唤去打水,苦不堪言。
姜宵看了两人一眼,决定把这房间让给他们,自己跟着郑堇一道提水去。两个人的会面出乎预料的平静,姜宵进去倒水的时候正好听到殷成陌提起要回去的事,只看姚振远眸子睁圆,一下子懵了,後来勉强才回过神,嘴边却渐渐扬起窃喜的笑容。
见状殷成陌只是不留情泼他桶冷水,「你别开心,我回去就是做个交代,没久留的打算。」
「……我明白了。我晚点回去,就差人打点一下,替你留个房间──」
殷成陌瞄了背对他正专心倒茶的姜宵一眼,缓缓露出点笑,「好呀,一个房间就够。」
姚振远留意到他的目光,也跟着看向姜宵,又恍神了下,才低声道:「是啊,姜曦……」
姜宵直起身後发现两个人眼神皆交会在他身上,不禁微愣。姚振远先收回视线,却是面有异色;殷成陌托腮笑意盈盈,举起杯来啜上一口,桃花眼不怀好意的转动,就不清楚又在动什麽歪脑筋了。
姜宵出去修剪圃里的药苗子,修没几株,就看姚振远灰溜溜的衣角掠过眼前,起身一看,青年已向殷成陌道别,准备要下山。姜宵满手泥泞站起身来,笑着要和姚振远说声再见,却看青年在殷成陌转身回房之际,眼有苦涩。
由於这情绪过於赤裸,姜宵也没有防备,只能枯站在原地,脑袋却好像被郑堇斧子劈中一样难受。青年过没多久才发现姜宵站在一旁,顿时狼狈的垂下眼,好像做了什麽不该做的事一样。
姜宵只好主动先向他晃晃手,姚振远这才露出点笑容颌首,转身步下台阶。
其实他早明白姚振远也对殷成陌怀有别样心思,只是姜宵人迟钝,又见殷成陌那样欺负姚振远,一时之间才没有深思下去。如今他捕捉到那一刹那,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情意,纵使姜宵人再怎麽好,见着终究还是难受。
他蹲下身子继续干活,用力过猛,扯到前几天还没康复的拉伤,疼得霎时只能冒着冷汗说不出半句话来。就不晓得姚振远和殷成陌说了骤分水的事没有,就怕到时候下山万一给骤分水找上麻烦,那就头大了。
才这麽想,宁静的空气就炸出郑堇一声「咦」,接着是「那师父你快逃吧不然等他找上门来你小命就不保了」。姜宵连忙擦擦手走进屋子,就看郑堇和殷成陌两人对着坐,桌上洒满瓜子壳。
「怎麽了,师兄?」
郑堇瞄见他,就一把把姜宵抓过去坐,递过一碗啃好的白嫩瓜子,「来,你吃,这我刚啃好的。师父说,姚振远那家伙遇到骤分水了,然後还险些打伤你……这麽大的事你怎麽吭都不吭一声啊!」
姜宵被他这麽一问,反倒有些作贼心虚,不敢看殷成陌的表情。
「我……反正我也就是被追得脚酸,腰也给他捏了几把,没什麽大碍,又想说严方珀和师父之间的事我也搞不懂,怕说得不清楚,让师父担不必要的心──」
「你说,你遇到了他,腰还被他捏了?」殷成陌嗓音悠悠响起,不冷不热。
姜宵缩起脖子,却是有些将要大难临头的预感,「……没什麽,瘀青了而已。」
殷成陌沉默寸会儿,「给为师看看。」
姜宵也不太知道腰後那块地方变成什麽样,犹豫再三,转过身依言掀起衣服。等了许久,没听到殷成陌的声响,回过头看,发现男人薄唇噙着一抹笑,郑堇表情紧张猛嗑起瓜子,他见这样,大略猜到这瘀青并未散去。
「师父……」
原本是想要说服殷成陌,比起他的性命,这点伤无关紧要。可是一想起那日回来男人焦急的吻,姜宵慢慢的什麽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默默将衣服拉好,低头站在殷成陌面前等候发落。
郑堇看到鲜少对姜宵发怒的殷成陌面容如覆冰霜,於是开始坐立难安,但也不敢放下师弟一个人,便并紧腿坐在凳子上,苦思该说些什麽好才能让姜宵幸免。他好不容易灵光一闪,正要说出个字,就听殷成陌道。
「莫悬,带你师兄出去,我有话和你小师弟说。」
不知何时睡完午觉的莫悬已出现门边,木着张脸,漆黑的眸子扫过师父和小师弟两人後,虽然对殷成陌的命令感到困惑,却什麽也没说就进去拉过郑堇的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