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亦怀在场时,孩子们不敢打扰大人说话,早等不住到一旁玩起躲避球,不必当这些小恶魔的玩物後,孟思珝也乐得轻松。
佳真见她一进院马上被小朋友热情追逐,方才又耐心对待安安,心里对她亦有好感,两人相互自我介绍後,便在缅栀树旁的长椅上坐下,一旁伴着时常出入租书坊、感情最要好的三人组——安安、小阳及芸萱。
「想不到会有女生喜欢眼镜哥。」孟思珝语带挖苦,这麽一想又觉得太小看他,如果去掉一身防备利刺和脸上愤恨的嘲讪,面带书卷气、五官斯文端正、喜欢孩子的他亦是俱有桃花相。
「亦怀哥的女友,小阳应该有印象吧?」佳真转头询问年纪较大、目前待在院里较久的小阳。
「有呀,大概小学一、二年级时,她每次来都会带很多饼乾糖果,後来她没来时,因为不能吃到糖果,就觉得可惜。」小阳回忆着。
芸萱听了也争着接口:「我也记得!是一个很漂亮的阿姨,每次来很爱抱安安,当时我还呆呆问亦怀叔叔什麽时候要结婚?」
安安听到芸萱这麽说,也皱着眉头认真回想,但三、四年前的他还在读幼稚园,似乎不太记得有这麽一号人物。
「那眼镜哥怎麽回答?」听着大家话匣子一开,聊起过去回忆,孟思珝也被挑起好奇心。
「亦怀叔叔都不讲话,巧薇姊姊就笑笑说,快了、快了。」
心口涌起一股同情……当一对情侣被人问及结不结婚时,男方不答话,女方只说「快了、快了」,这样不同调、不被承诺着,孟思珝突然觉得这个名叫巧薇的女子有点可怜……
「後来他们怎麽分手?」她叹了口气。
小阳和芸萱对看一眼,茫然摇了摇头。
佳真思索了下,说道:「原因现在想来很复杂,我觉得亦怀哥对自己没自信,他的家庭和我们差不多,贩毒的爸妈在一次警察临检的飞车追逐中,出了车祸双双去世,辗转来到院里,院长爷爷很喜欢他,一路裁培他读书上大学。」
听到杨亦怀的过往时,孟思珝微微惊讶了下,但随後一想,这院里收容的孩子全是父母一方或双方在受刑,便不觉得奇怪了。这麽想来,他其实是个重情之人,才会在院长去世後,选择一肩撑起育幼院的重责。
「再者,巧薇姊当乡代的爸爸非常不喜欢亦怀哥,她妈妈曾经来院里找过他,当面说了很难听的话,又拆散不了两人,之後她爸爸就开始找院内麻烦。」
「怎麽找麻烦?」感觉好像听到一个有点古老的爱情故事,千金小姐和一个出身卑微的小伙子,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被阻隔。
「他用权力找人来院里抽查食材、环境卫生、消防安检……几乎五天一小查,十天一大查,百般刁难,让院长相当头疼,亦怀哥当时很生气,常和巧薇姊吵架……吵到後来,她人才来到门口,他就把她挡在外面,不让她进来。」
「这样太伤人了吧!又不全是她的错!」听到这里,孟思珝忍不住为巧薇打抱不平。
「分手的导火线,我记得是消防安检时有些设备太陈旧,被强硬开单罚了钱,亦怀哥觉得这样的恋爱谈得太累,说要分手,巧薇姊就哭了……不愿意分手,他生气说:『你没搞定你爸妈前,不准再来见我!』自那天起,她就没来院里了。」
「哇!真绝。」这人竟然把问题推给女方自行处理。
「我觉得亦怀哥後来很後悔自己的冲动,可是气头上又拉不下脸,再者院长爷爷当时生了病,忙得焦头烂额,时间一久,失去挽救的机会,和巧薇姊的情事就这麽不了了之。」
「我懂……实在有点可惜。」孟思珝想到自己和初恋男友,也是没等到他的答案,错过时间,「分手」两个字有或没有都再也没意义了。
「我也这麽觉得,亦怀哥其实很爱她的……」佳真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麽,「我有和他们的合照,要看吗?」
「好啊。」
佳真掏出侧背包里的小皮夹,从中抽出一张护贝的小照片,孟思珝接过一看,照片里是三个人的大头合照,国中年纪的佳真站在中间,左边是比现在年轻些的杨亦怀,右边是留着及肩短发的美丽女子,神色相当自信坚定。
看到这样的配对,孟思珝思忖这两人眼神看起来都带抹倔气,吵架绝对是硬碰硬。
此时,门铃突然响起,身穿绿衣的邮差站在大门口向内张望,小阳起身奔到门前签收一封挂号信後,一边看着信封,一边走回来,脸上神情泫然欲涕。
「小阳,谁的信?」佳真见他表情有异,赶紧关心。
「是爸爸从监狱寄来的……他每个月都会寄一封信给我。」彷佛拿到一颗烫手山芋,小阳表情好为难、好犹豫,不知所措,突然两手前後一扯想撕掉那封信。
孟思珝见状惊叫阻止:「啊!你爸爸的信,不拆开看吗?」
小阳手一顿,似乎又舍不得撕掉它,低头看着信封半晌才颤颤拆开,摊开信纸瞧了一眼,眼泪突然扑簌簌滚落。
「怎麽了?」孟思珝和佳真一脸关心围住他。
「我爸爸每次写来的信……都一直说『对不起』,说要改过……说出狱後要带我回家……可是我不懂……为什麽他每次一出狱……明知道做的事不对,为什麽每次出来後不久……还一直被抓进去关……」小阳抽抽咽咽说着,泪水一滴滴落在信纸上。
芸萱和安安听得眼眶红了,挨到小阳身边抱住他。
对不起……
什麽样的情况下,父母会反过来对孩子说这三个字?
想起爸爸从小到大也常对她说这三个字,但是爸爸每次一说,她总是心疼着他,不像小阳看到那三字,觉得只是谎言而心痛不已。
气氛突然变得伤感,佳真见小阳泪水狂落,也勾起隐於心中的一段回忆,眼眶渐渐红了:「小阳,我从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爸,他替一位大哥顶罪关进监狱,妈妈把我交给奶奶後就不知去向。爷爷去世时,爸爸在两个监狱管理员的戒护下,戴着手铐脚镣回家奔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他趴在爷爷棺木上哭着说自己不孝,会改过。」
孟思珝静静听着,突然觉得自己虽然自小失去母亲,但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实在比这些孩子幸福多了。
「後来上了国中,爸爸终於假释出狱,没想到出来才一个月,陆续有人上门和他称兄道弟,我不懂,监狱没办法断绝他的过往吗?」佳真语调微微激动,顿了下神色一黯,「後来……他跟着那些人走了,一年後接到警察电话,是他的死讯。」
好沉重的回忆!望着不断拭泪的佳真和三个孩子,孟思珝视线一阵模糊,完全不知从何安慰。
「孟思珝!叫你陪孩子玩,不是叫你把他们全部弄哭!」
杨亦怀的声音自身後响起,她拭去眼角的泪,旋身瞪着他叫道:「你这人很烂耶!你厉害你自己处理,我要回去了!」语毕,旋身气呼呼走向大门。
他快步跟随,两人走出侧门,杨亦怀突然拉住她的手臂,低头望着无法处理方才状况而生气自己的她,神情微柔说道:「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可爱。」
「有人哭起来比较可爱吗?」她回呛,又气得甩开他的手。
他快步追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语调又放软了些,「你知道他们为什麽喜欢你吗?」
她别开脸不理。
「这些孩子因为家庭因素,在同侪间常常倍受排挤,甚至有人的父亲是偷窃犯,班上如有同学东西不见,马上就会被人怀疑。他们很难遇到像你一样主动示好,愿意和他们打成一片的人。」
她闻言一脸惊讶望着他。
「所以辛苦了,谢谢你倾听他们心里的话。」
他在道谢?她傻愣住,霎那气消了,嗫嚅说道:「这……没什麽,那我下星期再来,你今天要帮我记上一笔喔。」
杨亦怀闻言有些不服地撇唇:「又为邵煊……这家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说什麽?」
「没什麽,快回去吧。」他扳起脸,旋过她的身子轻轻推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