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寒风冷冽的冬日,连在夏日里听来清脆的钟声彷佛都在空气中凝冻了似的,彷佛轻轻一敲,就会碎裂成片片透明的雪花。穿着低跟靴走在碎石小径上,甚至会发出格外锐利的声音。
姜薇安讨厌冬天,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她几乎无法忍受这种足以穿透耳膜似的声响,虽然细微,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拉了拉笈在右肩的背包,吐出一口白气,愈走愈快;脑子里还记得今早在宿舍交谊厅看到电视上播报的新闻气象,预估今晚的气温可能会直降到五度左右。
呵,这是什麽见鬼的天气?往年从未如此寒冷过。想到这里,姜薇安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其实,她根本可以不用重回大学校园念书的,都是梅阿姨自以为这样才是对她好……早已走过的路又要倒退重来,根本是浪费她的人生嘛……
即使爸妈尚未离开人世,她也没有进过一天学校,都是在家自学;当她在欧麟的照护下度过十七岁生日之前,更是透过函授及考试认证,顺利取得国内某大学的资讯系学士学位。欧麟也认为这样的学习方式最适合她,如果就这麽一路念下去,取得硕士、博士学位也无不可。
然而,因为梅阿姨的观念实在保守得吓人,坚持要她像一般的孩子一样上学,美其名是让她获得与同龄人相处的经验,但实际上恐怕只是想将她从欧麟身边支开的藉口罢了。
姜薇安并不傻,她很清楚梅阿姨是怎麽看待她的──一个堵在她外甥成家之路上的绊脚石。而这种认知似乎随着她的年龄增长而愈发显得迫切……
还记得欧麟安排她们见面的那天,个性严肃刻板的梅阿姨见到她之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欧麟:「收养这孩子,对你来说究竟是什麽意义?宠物吗?还是一项投资?」
至今她仍无法忘记梅阿姨那种视她为赘物的眼神,简直比她的遣词用字还伤人。
「姨妈,我再跟你强调最後一次──薇安是我的家人。」欧麟的语调和神情都相当平静,却极其坚定,如同他从头到尾都护着她的态度,立场清晰分明,「所以,姨妈,从今以後,也请你将薇安当作是你的外甥女一样疼惜。」
「欧麟,这是不可能的。」梅阿姨也回答得直截了当,并义正词严地说:「姑且不论她姓姜不姓欧,你显然也没有让她改姓的打算,重点是,你和她才相差十六岁,虽然说是你收养了她,但你们俩怎麽看都不像父女,这种关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这事源源本本地传了出去,对欧氏企业的形象、对你个人的名声会有什麽影响?」
「我预计是会有些不受欢迎的影响,但都在尚可控制的范围内。」欧麟四两拨千斤地把她尖锐的问题一一挡了回去,「总之,你的这些顾虑对我来说并不构成任何困扰。」
关於那天的「家族聚会」,如果要姜薇安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这对姨甥彷佛撞见鬼打墙似的各说各话,彻头彻尾的疲劳轰炸。她根本没机会也懒得插嘴,只能无奈地夹在他们中间苦撑着,任由两人各持己见、鸡同鸭讲下去。
坦白说,她很想叫欧麟闭嘴算了,毕竟别人要怎麽看待自己,她并不在乎。早在欧麟自作主张将她带出育幼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早该料到会有这种棘手的情况了。
後来,梅阿姨对她的态度始终都是冷冷淡淡的,远远谈不上亲热,姜薇安也不会刻意地去讨好她。就像欧麟所说的,一切顺其自然。
後来的後来,或许梅阿姨终究是关爱外甥的,基於爱屋及乌的心理,最初对她怀有的偏见也渐渐冰释,慢慢地会板起脸孔对她说教,或是在她耳边唠叨着千金、淑女的基本礼仪之类的。虽然姜薇安感到有些厌烦,但同时也觉得高兴,这代表梅阿姨已经接受她的存在了。
今年,她十八岁了,以她的实际学历早就可以出社会谋生,自由自在地独立生活,不必再依赖欧麟,没想到却在梅阿姨钢铁般的「劝说」下,不得不进入欧麟的母校(自然是学费贵得吓死人的贵族私校)就读,她甚至连科系都没得选择。
偏偏她的百般抗议全然无效,因为梅阿姨这种关注自己人际关系的说法彷佛点中了欧麟的死穴,让他二话不说投了同意票。
她自然感觉糟透了,可是别无他法。犹如明明正确答案已经写在考卷上,批改老师却用红笔涂杠划掉,再给出一颗鸭蛋那样的悲呛。实在很呕。
回想至此,姜薇安猛地甩了甩头,稍微制止自己胡乱翩飞的思绪。既成事实已经铸成,她抵抗无效也只能劝自己想开一点了。
看了下腕表,时间不多了,她还必须赶在十分钟内抵达修老师的办公室才行。她担任修老师的专任助教还未满一个月,总不好新上任就闹迟到。
走着走着,突然有人小跑步靠近她的背後,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嗨!姜薇安!」活力充沛的声音,以及一抹饱含阳光分子的微笑。
转头一看,原来是这学期共修同一门通识课、又凑巧分为同一组的男同学,叫做罗什麽来着的……呃,她实在想不起他的姓名,也不清楚他的科系。对她而言,在这个半大不小的校园里,所有的人都是「旁人」,不外是老师、同学、室友,如此而已。她没有所谓的「好朋友」,她也不认为自己目前需要任何「好朋友」。
「有事吗?」这家伙最好是有十分重要的事非要找她不可。
「呃,是这样子的,我想……」男孩腼腆地抓抓头,似乎仍在思索着要怎麽陈述他的想法会比较妥当。
「我马上要去工作了,有话快说。」她眉头微皱。怎麽一早就碰到一个怪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急事。」男孩很不好意思地迭声道歉,被她这麽一说,他果然在五秒内说出真正的意图:「今天晚上我们科管系和你们外文系要举办自由联谊,你是我的学伴,所以我想邀请你一起参加。」
「我没兴趣,你去找别人。」她说完掉头就走。联谊?有没有那麽无聊啊?
「嘿,拜托考虑一下嘛!」男孩闻言,却没有立刻自讨没趣地闪人,反倒紧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企图游说她答应。
「你没听清楚我说的话吗?我、不、想、去。」她神色漠然地重复了一遍。
「可是这次联谊很不一样耶!我们安排了有很多有趣的活动——」
「喔,有趣是吗?」她可不这麽想,「如果你要找我谈的事就是这个,那我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请回吧。」前方五公尺处就是修老师办公室所在的研究大楼了。
「姜薇安,你为什麽对待每件事、每个人都这麽冷漠?」男孩有些挫败地停下脚步,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而她的步伐依旧未曾减慢,头也不回地朝他撂下最後一句话:「不好意思喔,姜薇安就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
她被迫重回学校念些小儿科的东西就已经够委屈了,哪还有心情去理会别人对她的观感?随便他们爱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完全,不关她的事。
姜薇安依然准时地踏进心理系副教授修毓轩的办公室,而对方早已端坐在办公桌前翻阅期刊论文了,「老师早安。」
「早啊,薇安。我刚刚似乎看见你拒绝了一个男孩子喔。」修毓轩用右手食指推了推架在挺直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兴味盎然地打趣她道。
「老师,你什麽时候练就了一双千里眼和顺风耳?」她不动声色地回嘴反问,开启助教办公桌上的电脑,准备进行她手边的工作。
「呵呵,刚才在喝咖啡提神的时候,不小心从窗户外面看见了。」
「喔。」姜薇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不再多作回应,以不变应万变。
「你不打算为自己解释一下?这样一来很容易让别人误会喔!」修毓轩显然不大识相,仍继续问道。
「如果你说的『别人』就是指你自己的话,我想不必白费口舌。」姜薇安一丝不苟地着手制作power-point教学档案,修毓轩下午的课会用得上。
「薇安,你这人真的很妙,我从没见过像你这种心态的女大学生。」修毓轩毫不介意地朗笑,觉得她的言行举止很有趣。
「我也从没见过像你这麽关心助教私生活的大学副教授。」她的言谈之中隐含锋刃,不难听出要他少管闲事的警告意味。她在他手下工作,不代表他就有权力可以过问、甚至干预她的个人隐私。
「薇安,我没别的意思,别想太多。我单纯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你大可放轻松一点,用不着过度防卫。」修毓轩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安抚道。心理学是他的专精领域,他自然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她的回应中带有拒人於外的强烈意味。
姜薇安抬头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却一语中的地说:「老师,你的研究对象想必已经多到足够把办公室的门挤破,千万不要再把我列在考虑范围内。」
她可不会笨到猜不出修毓轩脑子里在打什麽主意。当初她会注意到修毓轩张贴在校园公布栏上的徵才启事,或多或少也是因为自己对他的学术研究感到新奇;但相对的,由於他是一个擅长於分析他人心理状态的专家,长期相处下来,自己的性格与行为模式可能会让他摸透也说不定。
不过,相较於其他工读显得十分优渥的薪水,让她很快下了决定。她一心只想早日独立,不愿再给欧麟增添更多的负担。
而当她如愿得到这份工作之後,唯一的副作用就是得忍受他一时兴起便对她展开的试探,尽管若有似无,在她看来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哈哈哈,你知道这是职业病,很难根除的。」修毓轩每回和她交谈都甚觉愉快,这是一种机智交峰的乐趣。
「那就尽量克制吧,老师。」她的眼睛专注在电脑萤幕上,十指敏捷迅速地敲着键盘,一点也不因为聊天的缘故而减缓工作的效率。
「对了,薇安,你下学期就要升大三了,对吧?」修毓轩突然问她道。
「嗯,老师想换比较年轻的学弟妹当助教吗?」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不是!通常大三这一年的必修学分会加重很多,我是想问你,如果你时间许可的话,有没有意愿继续留在我这里当助教?」修毓轩笑道。
「为什麽?」这个天外飞来一笔的提议让她着着实实纳闷了好一会儿。
「我觉得和你很合得来呀!而且你的工作效率的确好得没话说,比起前几任的助教,你是最棒的。」
「老师,谢谢你的称赞,我会考虑。」
「没关系,这事不急,我会耐心等候你的答覆。」
姜薇安耸耸肩,不再对此事发表意见,但心里倒是对修毓轩的心态感到好奇,他是第一个说和她「合得来」的人,光是这一点就够奇怪的了。不过,她的确并不讨厌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
五分钟後,她又一次神速地完成任务,在半小时内制作了一份完美的教学power-point档案,利用e-mail传到修毓轩的个人信箱中。
「老师,下午那堂『大众心理学』的课堂教学档案已经做好,我寄到你的信箱里面了,你再check一下。」
「哇!这麽快?应该也不用确认了,我相信你。」毕竟她从没出错过。
「老师,和我同班的一个同学拜托我传话,」她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在一堂必修课上,班上的一个女同学突然跑来恳求她帮忙,请她向修毓轩告知一件事情,「她说她今年想推甄我们学校的心理研究所,如果考上的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当她的指导教授?」
「这种事情还言之过早吧?等她考上了再说。」修毓轩有些不以为然。
「总之,我已经尽了我的义务,你和她想要怎麽做都和我没关系。」
「是吗?你和那个同学很熟吗?」
「我和她只不过刚好同班,点头之交而已。」平日在课堂上碰面,最多不会聊超过三句话。
「既然如此,你怎麽还愿意替她做这个顺水人情?」他好玩地问。
「我没有好理由拒绝她,就这麽简单。她不晓得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我在你这边工读,於是就顺便利用一下这层关系。」她说得颇无奈。
「我想也是。反正日後她如果问起你这件事,你就跟她说——」
「我会叫她自己来找你,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别拖我下水。」姜薇安迳自截断他的话,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她才不会笨到自找麻烦。
「呵呵呵,我就说嘛,这才像是你的行事风格。」
「叩、叩、叩!」此时,门扉被轻轻叩响了,是那种富有韵律感的敲击声。
无须动用大脑也猜得出是哪位贵客,薇安略略扯了下唇角,要笑不笑地自座位上站起身来,手里拿着自己专用的马克杯,准备出门「避风头」去。
「薇安,你要去哪里呀?」修毓轩忽然一脸尴尬,又有些紧张地问道。
「去茶水间泡咖啡,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意有所指地说道。
「呃,你不能等一下再去吗?」
「恐怕很难,我可不想害柳秘书一边谄媚你一边瞪我,而导致眼珠移位。」话一说完,她立即走向门口,没给修毓轩挖地洞将自己藏起来的时间,便打开了门,一阵浓得令人窒息晕眩的香水味立即袭上鼻间。
「早安呀,修老师。」柳姗姗一进门便迳自往修毓轩的方向走去,自动将姜薇安的存在透明化。
柳姗姗是教务长的专人秘书,照理说每天应该有忙不完的公务,可是自从修毓轩到校任教开始,她就是有办法「忙里偷闲」,三不五时就来他的研究室嘘寒问暖一番,而她身上的香水味更是一天擦得比一天更浓,简直比令人过敏的花粉症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早……早啊。」不难听出修毓轩声线里高低起伏的颤音。
从修毓轩那种避之唯恐不及的不自然回应中,姜薇安早已料想到他会有何种精采的表情,不禁心情大好,想要仰天大笑一番,真是一物克一物。
修毓轩可是校园里名副其实的王牌老师,不仅资历够、名声好,而且还生得一张四处招蜂引蝶的俊秀脸孔,以他这种条件,从教师、校务人员到大学生无不被他的「无害」笑容收服得妥妥贴贴,柳姗姗的反应可以说再自然不过了。
既然是他自己招惹来的麻烦,当然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休想拉着她一起沉入这场烂摊子。她一向对这种你追我跑的游戏感到腻味,半点也不同情他的境遇。
由於这类插曲几乎天天上演,姜薇安早已见怪不怪,甚至已经习惯到可以预测她大约得在茶水间「泡茶」多久,才能在刚好的时间点「送客」。
呼!今天的天气真冷,不过,修老师应该觉得水深火热吧?姜薇安一派轻松地走进茶水间,开始慢慢挑选应该冲泡哪一种即溶咖啡,反正,「休息时间」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