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Raviole，法国西南方的饺子，里面包了你爱吃的羊奶乳酪馅。」
「噢。」
餐桌对面的青年沉默了，拨弄着盘中的迷你方饺。
「不喜欢吗？」
青年抬起头，一脸期待的说：「改天我们一起来包中式水饺吧。」
「你想吃中国菜啦？」
「嗯…我还好啦，只是老吃西餐，有点厌倦了，难道你不想吃饺子？」
「想是想，但没包过中国饺子，馅料的部份倒是还好，皮不知道该怎麽弄才好。」
两人同时想到街角那间中国餐馆，酱汁甜腻的要命，饺子既不好吃，皮又厚的要命，但那饺子的形状还算可以。
一开始想吃中餐时，他们会上那餐馆，然而每次去，旁人看高毅年纪轻轻，外表出众，却拄着柺杖，难免投来好奇的眼光，他试着训练自己忽视这些人，但一顿饭吃下来别别扭扭，以後，刘管家就不再提议上那间餐馆用餐了，倒是利用高毅上学时间，去报名了一间和法国蓝带同名，但更接近烹饪补习班的学校，潜心研究起西餐烹调方法。
刘管家都四十五岁的人了，身为高达接班人的贴身特助，在庞大的集团里，可以说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来到瑞士，愿意为高毅放下身段，钻研烹饪，大大出人意表，高毅问他理由，他豁达的说：「跟着董事长忙碌这麽久，没时间发展兴趣，现在跟少爷来瑞士，像是白白赚到渡假机会，就当成为了兴趣。」
高毅学校和医院两边忙碌，见他上课上得还挺自得其乐的，也就没再过问他上课的情况，偶尔他会拿着法文食谱问高毅中文意思，高毅见上头已经密密麻麻注记不少中文字，抬眼问他。
他腼腆的解释：「看老师课堂上示范的动作，加上我自己翻字典，猜出来的意思。」
高毅压下心中的好奇，刘管家退伍後就跟着他父亲了，二十几年来经历高达风风雨雨，虽然从没有独立负责部门运作，然而这麽多年来累积的经验和人脉也很可观，就算没有多大抱负，多少也应该有点野心，这样的男人，竟然在高毅父亲请托照顾他时，二话不说接下这份新工作，自那时起，就自称管家，心无旁鹜的跟在他身边，尤其在他车祸後，更是日夜不分的协助他生活上一切大小需求。
「那就算了，吃这个法国饺子也不错，你不喜欢乳酪味道，下次包包别的东西，不一定要迎合我的口味，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有时，也应该吃吃你喜欢的口味。」
虽然嘴巴上这样说，但高毅知道，餐桌上永远只会有他喜欢吃的东西。
他慢慢发现，刘管家口味比较重，嗜辣，可惜他自己一点辣都受不了，连胡椒味道太重都无法忍受，刘管家深知这点，永远迁就他的口味。
刘管家笑着说：「我吃东西随便习惯了，少爷要处理的事情那麽多，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心烦。」
在国内还不觉得，但出了国後才发现，两个性格习惯不同的人要在一起生活，还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刘管家尽管能干，但在异乡生活，语言不通，很多事情还是得由具备中英法三语能力的高毅出面才能解决，他父亲曾经提议多雇用一些当地人手，帮他们料理生活琐事，但高毅无法对自己的残疾视而不见，受不了私生活里有太多杂人出入，於是，国际前二十大企业体，高达集团的接班人，留学生活过得就和一般的留学生没有两样，反倒因为要跑医院，和照顾一个法语不通的成年人，更为辛苦了。
***
马克留意到班上的华人学员偷偷注视的眼神，课後慢条斯理的收拾着工作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放下讲师的身段，用带着浓重法腔的英语问他：「文森，有问题吗？」
那学员叫文森刘，虽然取了个法文味道浓厚的名字，但法语却说得吞吞吐吐，听到英语，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是想问老师，知不知道中式饺子皮的作法？」
他课堂上提过曾经游历中国半年，爱上中式饺子多样吃法，但没想到有天会有个华人学生问他这个问题。
「你这个问题是…？」
文森竟然脸红了，一个超过四十岁的男人，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脸红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青少年，他笑开：「别紧张，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想教我，还是希望我教你？」
「是…我想学。」他低下头。
「想家乡菜啦？」马克忍不住要逗逗那腼腆的学生。
「是家里的人想吃。」
「原来如此，我一直很好奇，你跟着这些年轻人来上课，用意何在？这里的学费还不便宜呢，当成嗜好，也未免太昂贵。」他猜测道：「是你妻子想吃？」
「不是…事实上是，我的老板。」
马克忍不住露出诧异的表情。「老板？你是来工作的？」
他大概解释了自己的职位，和来瑞士的目的，听完後，马克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有这麽好的事，跟着老板出来留学，那你岂不是爽呆了，赚到好几年渡假机会？年纪那麽轻，他不是个太难缠的上司吧？」
听到这个问题，文森的表情变为柔和，低声说：「不会，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但因为好强，很多事情能自己处理就尽量不麻烦我，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他，但我没有国外生活的经验，反过来变成他照顾我，所以我才会想，至少来学点厨艺，让他吃得好一点。」
「你和这个老板的关系…」马克想了下合适的字眼：「很耐人寻味呀。」
「一开始从老老板那里，被指派到他身边，我确实觉得有点委屈，那时的他是个任性骄纵的孩子，老板娘过世前求了我很久，说只信任我，我心想不过就是照顾一个孩子，责任不重，薪水给的比管理一整个部门的人还高，於是接了这份工作，没想到…」
「没想到怎样？」马克对这对主仆的关系，听出了兴趣，迫不及待的催促。
「没想到，跟在小毅身边，我的责任更重，他父亲那边的工作有许多手下可以指派发落，他却只有我，但这个孩子年纪轻轻，直接参与资金操作，并且间接管理两间公司，工作也不轻呐。」
他最後轻轻吐出结语：「跟着他，我反而学到更多。」
马克摇摇头，对听到的内容感到不可思议，文森嘴里的年轻老板，还只是个商学院的学生呐，竟然能让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折服。
「所以，你想做饺子报答他？」
说了这麽多，看来戒备心重的文森也放松了下来，笑着说：「说不上报答，出来一年多了，我自己也想吃吃家乡味，可是这里的中餐馆，实在是不合胃口。」
马克露齿而笑，他喜欢亲近有故事的人，因此热爱旅游，尽管烹饪方面的学经历惊人，这些年来却来来去去，工作上落得不上不下的，钱花光了才不情愿的回烹饪学校兼几堂课，筹措下一次旅行的资金，这趟回来，都已经大半年了，他正觉得乏味，蠢蠢欲动，遇上文森这样使人好奇的人，正合他的胃口。
他弯腰拿出橱柜下方的面粉。「我们来研究看看吧。」
欧洲没有中式厨房惯用的中筋面粉，两个男人嚐试混合糕点用的45号和面包用的65号面粉，增长松弛面团的时间，勉强做出合格的口感。
「这皮，怎麽黄黄的？」文森皱着眉头问。
「面粉做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我记得在中国吃的饺子白净如雪，嗯，」马克偏头想了会：「我们加点小苏打粉试试。」
终於面团的口感和颜色对了，这两个男人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技术的问题：怎麽杆？
环顾厨房，只有面包用的滚轮式面杆，体积太大不适合，马克找来一个酒醋的细身瓶子尝试。
「我印象中，饺子皮得杆的外薄内厚，才好包馅。」
马克好笑的看着这个完美主义者：「嘿，你这人不会视情况妥协对吧？」
文森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啊，我这人就是这样，真抱歉。」
「我猜到了，难怪你会被雇主信任，不过，我猜猜看…这应该也是你单身的原因。」
「你…怎麽知道我单身？」
马克挑眉看着他：「不然你怎麽陪老板出来留学？」
「噢，也对…」像是第一次被问到私人的事情，文森脸又红了。「我没有什麽家人，年轻的时候工作太投入，错过了结婚的年纪，现在，也就不想了。」
「真的不想？」马克继续捉弄他：「身为男人，总有需要吧？」
文森困窘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们年纪差不多，这种事情你不跟我聊，难道要跟家里那个小鬼聊？」从旅游的经验里马克学会一件事，有时看似粗鲁冒犯的问题，往往最能突破陌生的关系，拉近距离。
「我没有什麽冲动，从年轻…就是这个样子。」
马克靠近一步，闻到他身上淡雅的古龙水味道，柑橘香味，这对马克来说，象徵着某种意义。
男人在味道的选择上，比女人直接，阳刚的人会选择檀香或麝香等等偏木质的气味，会选择柑橘或辛香料味道的，则相对较为阴柔。
「你…喜欢男人吧？」
文森闻言猛然抬起头，慌张的收拾桌台，一脸的狼狈。「我…我得走了。」
「你对那个小毅，不会有超越年龄的感情吧？」
「没有那回事，我的性向和那没有关系。」
马克按住文森忙碌的手，低语道：「那很好。」
「什…什麽意思？」
他眯起变深的眼神，像猫一样注视着文森：「这样我才有机会。」
高毅看着桌上冒着烟，饱满雪白的饺子，开心惊呼：「你怎麽办到的？」
「烹饪学校的老师…教我的。」
听到刘管家声音里不正常的情感，高毅狐疑的将视线投向他：「老师不是瑞士人？」
他却像要掩饰表情似的，脸偏到一旁：「嗯，我们一起研究出来的。」
「刘仲森，我警告你，有事不准瞒我。」
到了瑞士以後，高毅时常连名带姓喊他，语气里的警告和威胁，非但不吓人，反而让他感到心里暖滋滋的，这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生活所培养出来的亲昵，虽然很难能为外人所道，却是他这辈子很少有的，被当成家人般关心的时刻。
「那个老师…人很好。」
高毅沉思了会，脸上慢慢流露出理解，他拿起筷子，夹了一颗浑圆的饺子，略过酱汁，直接放进嘴里。
「小心烫呀…」
刘管家的话还没说完，高毅就张大嘴巴，用手对口搧着。「烫烫烫…」
吞下那口饺子之後，一脸满足的赞叹：「真好吃。」
「真的？」
高毅毫不犹豫的点头。「全世界最棒的饺子。」
「啊…」刘管家笑开了，但不知道怎麽回应这夸张的赞美，只好低头假装应付自己碗中的饺子。
「刘仲森？」
「嗯？」
「下次找他一起来吃饭吧。」
「谁…谁啊？」
「你的老师啊。」高毅理所当然的说：「出了高达，不谈公事，你的人生经验等於零，太容易信任人很危险的，尤其是思想逻辑完全不同的外国人。」
刘管家不记得饺子里放了芥末，但突然间却像被芥末呛鼻般，酸酸的，热热的，他刻意粗着声音驳斥：「你才几岁的人，又有多少人生经验？我可是比你大出二十五岁呐。」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应该颠倒过来，我四十五，你才是二十岁那个人。」
刘管家失笑，以前不觉得，但来到瑞士後，好像真是如此。
「快吃饺子吧，不要胡说八道了。」
「嗯，」高毅嘴里塞得满满的，语焉不详的说：「他得先通过我这关，才能…」
「是是是，老板大人。」
这晚的饺子，馅饱皮Ｑ弹，饺子的香气充满着这个宽敞的公寓，家庭的气氛，也第一次，充满这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心中。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