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光依旧是努力强迫自己用餐的模样……亮有些黯然…於是边动筷子边自语:「…相濡以沫…了吗…」
「诶?」卷起眉毛,亮真的是去中国上成语补习学校啊…
「意思是在困境中,互相以微薄的力量帮助对方。」
亮一边尝着光弄的冷盘,炎炎夏日的夜晚,这样的菜色清凉爽口…
自己总是不知不觉的受到光的贴心照料…
看向光不解的眼神,微微一笑…不管怎麽说,多跟光聊聊也很好…即使现在光在伪装、即使光对於幸福的定义让我感到悲哀…或许只要假以时日,就能让光渐渐从伪装演变为真心吧…
光因为在乎我而强颜欢笑,当时光从韩国刚回来…被我识破的计画,前一阵子…由於我的软弱,使得光不得不实行了…而我竟然真的一直不知不觉的接受。如果我的心态够坚定的话,至少光现在能够好好吃饭吧…
「光…这段话有点长,你记一下。」
「嗯。」要记东西难不倒我…但是会是什麽呢…
亮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完全见不到刚拿下头衔的喜悦:「『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缓过一口气,认真看向光:「记下了吗?」
「嗯,什麽意思?」既然已经记得了,就继续完成吃饭任务…
亮也继续动起筷子:「这是庄子说的…人的生死就像昼夜轮替,是很自然的事情。」
「嗯…」果然没什麽胃口,至少得把这一碗吃完才行。
「所谓理想的生活其实是无法刻意追求的…在看到爸爸留下的《观书有感之二》时,我也突然想到刚刚要光记下的那段话…很多事情或许…除了努力之外,还需要时机吧。」真的…有些无奈…
光听着卷起眉毛:我怎麽觉得这一句跟上一句好像没什麽相关连…
「人们以为与他人和睦相处、相互扶持是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但是庄子认为这就像失去水源在旱陆上的鱼儿一样,为了存活,用口沫互相湿润对方,虽然看起来很亲密,却不如当初仍在水中,互不相识时快乐。」
聪慧如光,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亮的所思所想…
无奈苦笑:「被发现了…对不起…」果然演技太差…一直希望让亮快乐,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的确不如我们互不相识时快乐呢…」
藤原,我很幸运认识你。
希望你这句话没有有效期限。
「亮,我很幸运认识亮,我们相处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很幸福。」站起身…温和地笑着:「亮吃饱後就放着吧,晚一点我再收。」
「…光?」刚刚好像…流光有一瞬间的黯淡…
「嗯?我想先去回E-mail,一会儿就下来。」弯起眉毛,招牌似的笑脸。
房间内,光带上门後,靠着门板,滑落地面。
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
笨蛋…这才只是第一个消逝的…承诺…
怎麽这样就受不了了…以後…还会…渐渐失去更多…
我到底还能自我催眠多久…
蜷缩在门边,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似乎这样就能让凉透的心感受到温暖。
『光!』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胡乱抹乾眼泪,准备开机……打算真的回E-mail:「…什麽事?」
「让我进去。」光一定是想到了什麽我没想到的事情…所以很悲伤…糟糕!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麽话!?
光刚刚对我说很幸运认识我…这对我而言也是一样的啊!都已经被现实丢到陆地上了,至少我们还有对方,这样的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好不容易等到光愿意开门…真的在回E-mail…
不过,光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光,看着我。」很温柔的语调。
滑鼠点击视窗关闭,稳定心神,用亮最喜欢的笑容:「怎麽了?吃饱了?」
伸手,指尖抚触光的眼眶…傻瓜,都哭红了双眼…自己不知道吗…
「呐,亮的指尖刚刚拿下本因坊,呵呵,所以亮每次用右手指尖碰我的时候,我觉得好幸福。」将自己的金色脑袋埋入亮的腹部,努力吸着属於亮的味道…
「像这样吗…」深情凝视着仍坐在椅子上的人儿…指尖轻轻理顺光的发丝…仔细回想,当初光从韩国回来後…的确时常伸出手指轻轻碰触我的指尖…
光对於幸福的定义,渺小到令我确切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光,对不起…」用力抱紧…对不起…
「怎麽没事突然道歉呢?」充满笑意的声音。
「别这样…光这样勉强自己…让我很难过,」收紧手臂…嗅着光的发丝:「对不起…我知道光记得很多事情,但是我真的…无法记得太多。」
光神色一黯,随即却在亮的怀中发出甜甜的声音:「没关系。」心中默默补上一句:只有我记得…这样也很好…
「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对彼此的心意没有改变,就算不记得曾经说过的话,也依然会照着当初承诺时的认知…对待彼此…」
光沉默片刻…
「嗯,那样也很好。」
其实…人们往往会因为遗忘…而不知不觉的改变,不过这样对亮也很好,亮其实是很善良的人,如果老是记得一些…无聊的承诺…反而会让他裹足不前吧。
像妈妈那样,即使忘记自己所说过的话,却依然把我当自己的孩子,贯彻『你就跟我的孩子一样』坚定的感情…世界上真的还能找到吗…
有一句话妈妈说对了…『母子的感情是最坚韧的、永恒不变的…』
所以与亮的承诺…只要我记得就够了。
「光,对不起…」光到底在想什麽呢?我是不是又说错话?我到底该怎麽做…
「亮,没事的,」挪开一些距离:「我下楼了,亮去洗澡吧,已经晚了。」
看着光转身的背影…已经晚了吗…
我说错什麽话吗…我是真的认为,即使遗忘了誓言,还能坚持原本的情谊,那样更显得珍贵啊…
天元战第三局,时序进入九月初秋,光已经连胜了两局,只要再拿下一胜,就是最年轻的双冠王。
而记者室内,森下老师却皱着眉头看向电视萤幕…泛白的指关节握得摺扇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一柳老师现在一定在擦着冷汗。」冴木轻松地说着。
「看现在盘面,藤原的赢面颇大。」芦原摆上一手:「藤原的围棋是我见过最乾净的…像他这样的年纪能够保持这样的情绪管理,真不简单。」
「我也有许多需要向他学习的地方。」冴木也认同这段话…不过,老师好像心情很不好…是因为昨天义高在NEC盃出赛的前一晚闹肚子吗…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藤原在这里长出了…」白川摆上一子:「这一手看似平凡,却很具威胁性,一柳的黑子再不振作,恐怕得退位让贤了…」
此时,坐在记者室一角的亮,注意到森下老师突然站起身,准备离开…
冴木出声:「老师…您不看到最後吗?」还是老师已经预测到终局了…
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语调惋惜痛心:「…比起毫无意义的胜利,我情愿那孩子在输掉比赛的同时,体会到百分之两百的深奥幽玄。」
众人看着森下茂男离去的背影……如此沧桑,连记者一时间都忘记上前追问这段话因何而起…只在一柳低头认输的那一刻,涌到对局室门口。
「森下老师!」亮急急忙忙地追入电梯。
电梯门关上後,稍微整理一下用语…有礼地鞠躬:「请老师告诉我,我该怎麽做才能…回到最初。」面向地板,非常真诚地请教。
即便是本因坊、是名人、完胜、双冠王…事实上他们都只是失去父母依靠的少年…唉。
棋院一楼大厅,电梯门开启,一中一少两人踏入夕阳投入室内的金黄里……
「森下老师!请您帮助光!」看着森下老师宽阔的肩膀,祈求…什麽人都好,只要能让光快乐起来,就算…就算要我永远失去他也无所谓!
我只是一直伤害他,做出让光痛苦的事情、说出让他伤心的话…光如果不快乐,留在我身边还有意义吗?我希望心爱的人幸福啊!
森下老师无奈地轻叹一口气,随即定住脚步,转身认真地凝视身後少年:「如果连你都没办法稳定心绪,那麽阿光还能依赖谁…」
转向门外的斜阳光辉,怅然若失:「人们原本就是群居的动物,互相依靠、赖以生存,不管再怎麽有能力或者坚强的人都需要别人的帮助。」平缓的语调透着感叹:「棋盘之外,阿光跟义高在我眼里永远都只是孩子,你也一样…」
亮看着森下老师的侧脸,突然觉得森下老师好像在一瞬间年迈了许多…
「阿光十四、五岁的时候,我还能扯着嗓门用力拍榻榻米,对他精神喊话…」看看身边的故友之子:「你们终究是同年,想要站在更遥远的前方引导彼此是不可能的,有些人生阅历不是质量足够就能理解…需要时间沉淀。」
「你能做的只有站稳脚步,同行陪伴,如果那场丧礼上你是真心将阿光视为家属,就千万记得不要在他已经不知所措的时候自乱阵脚。」
缓缓迈出步伐,走入落日的余晖中:「两个人都乱了套…怎麽成?」
怔怔地望着森下老师的背影…消失在棋院门口过後,亮才深深鞠躬…
爸爸很久以前就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没错,我怎麽可以自乱阵脚?光今天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就算不是我造成的,过去我不也有几次,帮他打开心结…怎麽这一回自己身在局中就方寸大乱…
光接下来只剩下十月的名人卫冕战,我必须冷静下来,最好能在那之前回忆出光的一言一行。
因为光每一次的微小动作、不经意的言语,很可能都有特殊的涵义。
转身看向楼上记者采访的方位:「如果我的遗忘让你感到悲伤,那麽我就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