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四十八

正文 花落計年 — 其四十八

沉春也算是体贴,没有故意带她上酒楼吃些会要她赔上後半辈子的珍馐,只找间摊子点几样清粥小菜和一壶小酒。她也许久没有在这样的小摊子悠闲度日,菜一上来,沉春举箸开动,她则在旁撑腮放空,仔细享受春日和煦。

沉春吃饭的样子优雅,喝粥的时候半点声响都没发出,夹菜入口嚼得甚慢,模样像只有教养的马。她见沉春不疾不徐,把吃饭本该这大快朵颐享受的差事放慢许多,不禁好奇。

「你连饥肠辘辘也吃这样慢吗?」

沉春抬眼,「嗯」了一声,又继续一口菜一口粥。

「要是我的话,用这样的速度吃饭简直像是酷刑……」她小声嘟嚷。

她想起自己和人吃饭一定要配话,或是把菜肉汤混成一碗大杂烩,塞一口说句话,吃完满桌洒满白米粒和菜渣。娘担心她这样嫁不出去,曾经实行只要她开口便迅速用菜堵满她嘴巴的策略,可惜没多久就觉得这法子荷包吃不消,作罢。

她看沉春的吃相,看着看着就觉得这男人要是不说话只吃饭,那该会有多好。修眉星目,动作略微矜持却不拖沓,手里握的要是换成笔,肯定会让一票黄花闺女一见倾心。

她蓦然笑了起来。

沉春瞥见她笑,先是轻咬着筷子不发一语,眯了眯眼,而後问:「想吃啊?」

「你吃就好。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人再温顺点,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哪户人家的乘龙快婿。」

沉春撇撇嘴角,「哼,也要看那人有没有胆子收我做女婿。」一边向卖粥的大婶要了个碗,给她添了一些粥推到她眼前。

「你这性子要是有人愿意就该谢天谢地了,还嫌。」她只顾着说话没有回绝,顺势拿起碗来呼噜几口就喝完粥。

沉春见状笑得甚乐,夹菜到她空的碗里,边说,「说得你好像已经把我摸得熟透了一样。」

闻言她认真回想从初识到现在这人的所作所为,後来想歪了方向,她低下头掩饰般的匆匆开口。

「就算不熟,我也能大约猜到,谁喜欢上了你谁活该倒楣。」

沉春原本要把筷子递到她手上,不知怎麽的手一滞,最後只轻轻搁在她碗旁。

最後她付了钱两人就分道扬镳,沉春笑着道谢,转身就走。她一个人愣愣先是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受这男人影响说话越来越不厚道,狠狠惭愧一番才回客栈,打算再和袁苍说说去拜访那人的事。

她顾着盘算,没看见那端沉春脚步缓了缓,回头张口似欲辩,只见她背影渐远,才打消念头甩甩脑袋继续前进。

沉春原先不想那麽快把话都说明,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掉,总要隔着点距离观望一段时间才甘愿下手,有个人曾笑着亏说他是玄武转世,要比磨人绝对不会败下阵。

那人与他是志趣相投的好友,见面次数虽不多,却总是能不消片刻便聊得热络,每每欲罢不能。口里老是嚷嚷三旬一期要把酒言欢,也不晓得是不是两人都习惯蹉跎,没有一次约成。

而这一次拜访竟已隔了遥遥数年。

他不忌讳当年那不胫而走的谣言,反正那人天不怕地不怕,当年见着沉春落魄的模样也只是笑说:你没死啊,倒也命大。沉春循着记忆中的印象来到一处宅子,没从正门进去,反而绕了一圈找了棵树,距离恰好够他窥望里头又不给人发现。沉春匆匆提气跃上,见宅里没什麽人,只有一个瞧着眼熟的男子悠悠坐在椅子上头晒太阳,便噙起笑意跳下树头,翻越红砖墙,轻飘飘落地不出点声音。

那人晒着晒着,起身想舒展筋骨,见一个人杵在不远处吓得手里果子险些落地,错愕的盯着沉春看,来来回回看他好久,才松口气的骂,「你这兔崽子吓死我了,这麽久不见你就不能好好从正门进来,非得翻墙弄得鬼鬼祟祟。」

「惊喜嘛。」沉春抱拳作揖,「昌云,久违了。」

左昌云,当年他是新科状元时,沉春仍身困楼宇,日夜惦记那个女人终日不得好眠。後来左昌云当没几年便辞官做买卖去,离开官场三年之後,那个短命的王也从世上消失。

昌云点点头,叹息出声,「这麽久不见你似乎也过得挺不错,气色满好的,喔?哪像我最近给媳妇折腾的哀声连天,你看,这裤子都松了。」

沉春笑看昌云扯着裤头。「这些年没见,你竟然都已经娶媳妇了。」

「是啊。这天气正凉爽,她午憩还没醒,我是故意不叫她的。不然见到你,我也不晓得该怎麽跟她说明……」昌云说起那媳妇似是埋怨,嘴角幸福的笑却怎麽也骗不了人。「不说我了,聂兄近况如何?我们最後一次见面……是那件事後吧?你一直没捎信过来,我只好当作是你过得乐不思蜀,图个安心。」

昌云眼神真挚,看得沉春喉头一紧,微笑对他说。

「很好,我过得很好。和你道别後我遇到了一些人,受了些帮助,找到一处清幽的地方安顿下来,原本就这麽打算终老的,只是这如意算盘打得不尽人意,这才来拜访昌云。」

昌云点点头,也没多怪罪,「伤心之地本不宜久留,我知道。知道你过得不错我也安心了。」他停了下,看看屋里有没有动静,才继续道:「聂兄这次有何相求?」

沉春思及造访的目的,嘴边笑意略歛。

「你还记得先皇身边有位陆大人吗?」

昌云蹙眉思索,「……你是说,陆承央陆大人?」

沉春颌首,伏眉,「正是。」

「记得。当年他起奏要斩杜直松那事闹得沸沸扬扬,我怎麽可能不记得。之後我听人说他好像也死无全屍,不是吗?我也是因为那事,费了好一番功夫想脱身。」昌云愀然而叹,「我这城府要是再搅和得久一些,恐怕下一个杜直松就是我了。」

沉春眼里精光一闪而过,拧起眉,「……斩杜直松的人,是他?」

「你不知道吗?」

沉春低吟,那时他估计心思全被占据,没有余地去理睬别的事,只是事後才听说县丞杜直松已死的消息。半晌想起一张带泪的脸,哭着不敢出马车去看看娘亲只因害怕人事已非,得要他软硬兼施才肯就范。

「……那位杜大人,是不是有个女儿,名唤为水?」

昌云歉然苦笑,「这我就不清楚,我只知道杜家其他人之所以幸免於难,全是因为润妃求情。」

听见那久违的名字,沉春仍是无法控制的呼吸一滞,喉头涌出涩意。

「是嘛,我知道了。」

昌云见他神色淡然,想起什麽似的,略带一点避讳,「你和润妃那时亲近,我以为是你说服她的呢……不然依先皇和润妃那个性,怎麽可能饶过他们?」

沉春轻着声,不带一丝感情。「我那时和先皇一样,病得不轻呢。」

昌云只是又叹,「也罢,都过去了。过去事还是少提为妙,免得又讨来晦气。你这次来就是想问我这事吗?」

「原本是,但没想到另有斩获。」沉春嘴角笑意逐绽,「昌云,我还会在京城待上一段时间,到时我们约出来饮酒叙旧吧。」

昌云也笑了起来,往他背豪迈一拍,「当然。就怕你这一走就又毫无音讯了。话说这些年来,你可有属意的姑娘?」

沉春仅笑得耐人寻味,没回答,遂向他告别。昌云也不计较,先他一步开门,就是不想让他翻墙,说怕人以为光天化日他家遭小偷。

沉春离去关门的那一霎那,正好昌云媳妇睡起来问「相公有谁来了,怎不叫我起来招待人家」,听昌云柔声说「是久别重逢的好友」,之後又说了些什麽,说得女人轻笑出声。

两人谈笑之间浓情密意,沉春一时站在门外听得入神,没有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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