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半年後…….
春末夏初,骊歌即将扬起,北台湾没有火红开伞的凤凰木,但丝毫不减依依离情,尤其是那自小玩在一块儿,国中同班三年又是死党,如今共同面对高中联考的韩向天和南绍武而言,更是感触良深。南绍武终於收了心,在高中联考前两个月坐回那张荒废已久的书桌,听说这还是韩向天的提议。他跟南家的小武约好一起临阵磨枪,拼最後这两个月,誓言考上同一所高中,再当三年的同窗好友。
南妈妈这下可开心了,两个儿子都在乖乖拼联考,老大拼大学,老二拼高中,紧张兮兮的她开始每天在炉子上炖着提神醒脑的大补汤给他们喝,一屋子的香味,闻得人口水直淌。盛夏还没来临,溽暑却已先至,家里几台老爷电风扇二十四小时运转不停,眼看就要寿终正寝,南妈妈慷慨掏出私房钱,硬是帮两个儿子合住的房间装上一台冷气。
南香香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升国中,还未嚐到联考压力的她,只要学校没上课,都是镇日闲闲,於是决定趁这段时间把金庸的《天龙八部》一次嗑完。但暑热难捱,她毕竟不像上了年纪的南老爹那样可以靠着定力,挥汗待在窒闷的书房里孜孜阅读,於是蹑手蹑脚,溜进两个哥哥的房间,蜷在墙角,小手打开《天龙八部》,准备这样渡过属於童年的最後一个夏天。
话再说回这南绍武,尽管信誓旦旦说要乖乖念书,拼这最後两个月,但毕竟野惯了,要他一下子坐在书桌前,哪能坐得住,待不到五分钟,便开始唉声叹气,搔头抠脚,怪东怪西,喃喃有词,「干嘛要背这些死人做过的事情啊?人要放眼未来嘛。」这是他对着有看没懂的历史课本发出的满腹牢骚。
和小武并排坐在隔壁书桌的南家老大南绍文,正在和他的柯旗化英文奋斗中,根本听不得一点噪音声响,於是恶狠狠地瞪了他弟弟一眼。
坐在墙角的香香抬眼偷瞄这两个哥哥,直觉待会儿肯定“出事”,果不期然....没一会儿功夫,小武决定放弃历史,啪地一声合上课本,低头翻找抽屉里的地理参考书,一张小小书桌被他折腾得砰砰作响。南绍天终於耐不住性子,拉开椅子,霍地一身站起,将桌上课本一股脑儿地全扫进书包,身上一背,回头撂了一句:「算我倒楣,这房间送你,我去图书馆。」说完,人就闪了。
南绍武瞠目结舌,根本不知道他老哥在生哪门子气,最後耸耸肩,撇撇嘴,又回头去翻箱倒柜,找那本天杀的、不知躲到哪个角落跟他玩起躲猫猫的地理参考书。
坐在墙角的南香香没吭声,头又埋进天龙八部里,两个哥哥的事她向来不管,事实上,他们也不太注意这个小么妹,毕竟一个眼里只有课本和考试;另一个眼里只有打球玩乐,哪会有心思注意身边这个从小到大不爱吭气,就爱躲在角落里念闲书的小么妹。再加上南妈妈多少有点重男轻女,视线里恰恰只塞得进小文和小武,老爱在他们面前说,将来她和南老爹老了,得靠两个儿子养,至於女儿,只要别变成太妹,别缺了手断了脚,长大之後,眼睛放亮点,找个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嫁了便是了。
香香每每听见她母亲这样三言两语地打发她的未来,便会嘟起嘴,老大不高兴,但也从没想去反驳,毕竟她太了解母亲的性子。不顶嘴,顶多被她念个两句,一顶嘴,长篇道理立刻漫天铺来,准被淹死。换言之,南香香早早便摸清楚了这家里的生存之道,这一点倒是和南老爹很像。
凉风徐徐,坐在门边角落贪吹冷气的南香香这时觉得有点冷,正想起身找别的角落待,房门突然咿呀开了,一颗头颅探了进来,接着是一声说熟不熟、说生不生,却足以让南香香心头一震的低沉嗓音……
「小武在吗?」
刚刚南绍文气呼呼地出了门,忘了关上家里大门。韩向天今天一早就接到南家老二电话,要他下午过来教他数学,他慨然答应,於是吃过中饭.,K完一册地理就过来了,哪知道南家大门没关,屋里静悄悄的,他想南妈妈可能在睡午觉,於是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南香香直觉抬眼,恰好与察觉门边墙角有人,遂低头去探的韩向天四目接个正着…..於是反照在那散光一百度镜片里的…..恰恰是那双非常巧克力的眼睛。香香当场愣住,小天却半扬起嘴角,诡谲一笑,心想:小武的妹妹怎麽这麽呆啊?瞪人看的模样真是可爱!。
「快进来,小天!」小武的声音硬生插了进来。
韩向天单手插进裤袋,反身关了门,拖迤着一双长腿,慢慢地闲闲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印上南绍文的椅子,伸长脖子去瞅南绍武桌上的课本。午後阳光斜探窗内,将韩向天的侧影圈进白花花的光里,恰恰构成一幅轮廓深遂、层次分明的图画,看进南香香的眼里。
「先帮我倒杯水好吗?渴死我了。」那位义务来当小老师的人这样发号司令。
南绍武赶忙衔命站起,反正他早想伸伸腿了,毕竟这种长时间坐在书桌前的静态运动,对他而言,还真不是一个累字可言,「我去倒水,你等我。」小武拉开椅子,就往房门方向走去。
那人目光一路尾随小武,坐在门边角落的南香香慌忙低下头去,佯装看书。奇怪?冷气怎麽不冷了?
小武开了门出去,那双巧克力眼睛…..遂直接落在南香香的身上。
「你在看什麽书啊?」
「…….」南香香抬头慌张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天….天龙八部。」
韩向天单眉高挑,兴味来了,没话找话,「天龙八部?……你最喜欢书里的哪个角色?」
南香香小心抬眼,觑着他看,脸带疑色,难不成他也看过天龙八部?他不是成天都和小哥在外头玩吗?学校里的书都没时间念了,哪有时间念这种闲书?想归想,她还是回了话:「段誉。」
窗前那张轮廓深遂的脸瞬时笑灿开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镜片後的香香瞠大眼睛……从没见过那麽整齐洁白的牙齿。
「你们女生都喜欢段誉哦,我喜欢乔峰。」
你们女生?什麽叫你们女生?香香没来由地不悦起来,她不喜欢这种归类法,遂低下头去,迳自看自己的书,只不过原本活跳跳的文字怎麽一下全变得失了焦似的。冷气怎麽不冷了?她又反问自己一次。
韩向天见南香香半天不响,兴味顿失,又回头去翻桌上小武的课本,嘴里闲闲问道:「你今年要念国中哦?」
香香还不及应答,房门开了,南绍武端着一杯冰水走了进来,嘴里忙不迭地嚷道:「瞧,本少爷给你送水来了,这样够诚意了吧!」韩向天笑笑,伸手接过去,顺口问他:「你的数学课本在哪里,快拿出来啊,到底要我教你什麽啊?」显然并不在意香香有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
香香愤愤低下头去,继续看书,耳里仍不时传来桌前那两人的低语声,感觉得出来韩向天教得很认真,但她小哥听得很模糊。
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南绍武一碰到书就成了智障,只有我老妈死不承认,没想到韩向天竟然也跟我妈一样,香香心里嘲弄,但不知是自己神经过敏还是怎麽了,总觉得韩向天那双巧克力眼睛老是三不五时地朝她这里瞟来,她混身不自在到了极点,越坐越不安,最後蹑手蹑脚地起身,伸手开个门缝,偷偷溜了出去。
韩向天的利眼自是瞟见了,他嘴角一扬,若无其事地在二次函数的话题里插进一句:「喂,你妹妹很文静欸。」
小武转头去看墙角,这才发现么妹不见了,於是大胆追加一句:「是啊,我都叫她葫芦妹。」
「葫芦妹?」韩向天语带好奇。
「就闷葫芦一个啊!」南绍武一付见怪不怪。
韩向天当场喷笑出来。
自此以後,南香香情愿挥汗待在客厅里继续吹那老爷电风扇的热风,也不愿再踏进小哥房间半步享受凉飕飕的冷气,她怕韩向天不知哪天又心血来潮地上她家来教她小哥数学理化。原来自从那天以後,南绍文便怕了他老弟,自知两人不能同在一个屋檐下念书,於是自退一步,天天上图书馆去,南绍武便三不五时邀韩向天到家里来陪他用功,教他功课,南妈妈虽然先前对韩家儿子有点意见,但看在自己儿子实在不成材,确实需要有人指点他功课的份上,遂也跟着睁只眼闭只眼。
於是韩向天上南家来的次数开始频繁了,每次一进门,要是看见南香香坐在客厅里,便微笑点头,打个招呼,南香香照例透过鼻梁上那付散光眼镜戒慎看他,直到他进了小哥房间……楚河汉界,互不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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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唧唧,喧闹巷弄一整个夏天,大学联考放榜,南家老大苦尽甘来,高中清华大学电机系,南家人眉开眼笑……但也同时愁眉不展,原来是南家老二想当然耳地名落孙山,不仅没考上高中,连五专也挤不上,眼睁睁看着就要被淘汰於青春学子生涯之外,南老爹赶紧撤下老脸,又找熟人,又找报社长官,终於靠後门关说,让南绍武进了附近一所升学率不怎麽样的私立中学,南家其他三口这才松了口气。
那麽韩向天呢?
那家伙….没话说,确实是个天才,只凭两个月的苦读,便轻松考进第一志愿建国中学,他的级任老师狂喜不已,逢人便夸这小子是他教书生涯二十年来第一次碰上的天才中的天才,但这狂喜没持续多久,学校布告栏上也才刚贴出韩向天高中第一志愿的榜单不到两个礼拜,韩向天便跟他妈说,他打算去念南绍武的那所中学,消息一出,跌破街头巷尾左邻右舍的眼镜,更令人诧色的是,韩家妈妈竟然答应了!!!
後来在邻居几个三姑六婆的打探下(当然也包括南家妈妈在内),才知道韩向天一听说南绍武终於有学校可念,便立时掏出联考成绩单,去找那所私立中学的教务主任,表明自己有意来此就读,教务主任自是欢迎,毕竟这所学校升学率一向糟糕透顶,早就快招不到学生,如今有建中入榜生要来就读,等於为学校打了一剂活血强心针,直比最佳的招生广告。
但韩向天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话锋一转,提到这里学费太高,他们家可能付不起,也怕他妈妈不答应。教务主任为留住这位高材生,二话不说三年学费全免,甚至提供奖学金,这才让韩向天心满意足地回家找他妈妈说项去。
韩妈妈确实如南妈妈所说是未婚生子。她在小天三、四岁时,独自带着他来到这里生根落户,这里是台北近郊,房价还算便宜,她白天在公司当会计,晚上到补习班兼差教英文,赚外快,茹苦含辛,带大小天,所幸小天虽然爱玩,但本质不坏,功课成绩就像之前说的,永远像在荡秋千,大起大落。可是知子莫若母,她很了解这个孩子,知道他个性不羁,绝顶聪明,谁都别想管住他,若真想导正他,别让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地走上歧途,最好的方法就是当他的朋友,而不是做一个从头管到尾的妈,於是当韩向天那天向她娓娓道来,想跟南绍武再当三年同窗,而那所学校也答应他三年学费全免外加奖学金时,韩妈妈是这样告诉他的…..
「只要你答应我,进了这所学校会定下心来,好好念书,别再像国中那样随自己高兴玩弄功课和成绩,妈妈就答应你。」
韩向天的巧克力眼睛看着他母亲…..这些年下来,母亲老了许多,细软的青丝里总会见到一两根触目惊心的白发。他点头答应,一切於是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