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圈 — 迴圈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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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明天傍晚这出《蝴蝶夫人之歌》就要搬上舞台正式公演了,韵协舞团的全体工作人员正在新竹市立演艺厅里进行最後一次的总排练。

章婕宁饰演剧中的主角蝴蝶夫人,她正穿着紫色纱衣在舞台上旋舞着,最後一幕是全剧的高潮所在,她手中持着一把银晃晃的假匕首,在自转三圈後奋力向空中悲剧性地一跃,而後象徵性地以匕首刺向心脏的位置,瞬间将身上的紫色纱衣扯裂开去,落地时变成一颗艳红的血色钻石。

那充满悲愤与力度之美的舞姿本身就是锐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切割着观者的眼睛,从中绽出一朵朵晶莹的泪花来。

身兼编舞与导演的禾钧坐在台下观众席首排的中间位置上,即便已经亲眼看过好几次,他依旧对她的舞蹈感到惊叹而赞赏,目光一秒钟也未曾从她身上移开。她对他来说,犹如天空中可遇不可求的流星,用她独特的灿亮光芒划过孤寂的黑夜,留下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使其他舞者相形失色。

绝对就是她了!他不可能会看错。

婕宁,你就是我的流星!

当她的脚尖一落地,禾钧及其他团员的掌声也随之响起。

「婕宁,你跳得好极了!明天如果也能保持同样完美的状态,那麽公演就绝对没问题了。」

「谢谢你,禾老师。」她客套地回应。

在舞团的大夥儿面前,她向来懂得如何粉饰太平,以维系彼此之间的合作关系。至今,舞团内仍无人知晓她与老禾的暧昧情境。

「OK!我们已经排演过好几次了,现在我们就来开正式表演之前的讨论会议,做最後的意见汇整。」舞团场务小陈出声召集大家全体集合开会。

每个人都坐在舞台上,围成一个大圆圈,轮流说出自己对於这出现代舞剧的想法,也有人提供一些灯光控制及舞者走位方面的建设性意见。

然而,轮到饰演第一男配角的年轻团员龚庆群发表他的看法时,面色却显得十分凝肃――

「禾老师,我还是觉得婕宁在舞剧最後的那段独舞,尤其是旋转三圈跳跃落地的那个地方,真的相当勉强。既要展现舞蹈本身的力度,又要呈现出唯美至上的整体感,这对於舞者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这已经是龚庆群第五次提出相同的意见,早在第一次排演时,他便当着众人面前提出异议,建议禾钧修改一下这段舞步,但每回总是毫无例外地换来禾钧盛满怒意的反驳――

「关於这一点我已经解释过好几遍了!现在,我再郑重强调最後一次――这次是我们韵协舞团首度正式对外的公演,如果不能在舞蹈上追求新颖与突破,那麽又怎能获得社会人士的普遍注意?这次编排的舞步固然难度很高,但是真正优秀的舞者一定能够发挥他的技艺,克服并超越身体的极限,在表演上臻至完美之境。一名舞者如果一开始就有退缩的心理,认定自己做不到,那又何必参与演出?乾脆退出不就得了?」

「禾老师,首次公演对我们来说虽然有非常重大的意义,不容许出任何差错。但要是万一在表演过程中,因此造成舞者肢体上的无法弥补的伤害,岂不是整个舞团更大的损失?」

龚庆祥和禾钧在平日排练时,便时常发生意见上的分歧与摩擦,但两人争论到最後,往往总是按照禾钧的想法进行。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明白,这一方面是因为韵协舞团是由禾钧一手创建,他在舞团内具有崇高的身分和地位;另一方面也是禾钧的性格太过强势,而龚庆群直言不讳的态度又不加修饰,禾钧自然很难容得下一个缺乏实际经验的後生晚辈的批评。

小陈这时的任务就是得出面打个圆场,询问章婕宁本人的意见如何,藉以平息这场风波。

「我可以接受,应该不成问题。」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但这并不表示龚庆群所言完全虚假,如他所说,那段最後的独舞确实让她感到有些吃力,不过她倒宁愿相信,这只是她的身体状况尚未调整到最佳状态的缘故。

这场临时会议结束之後,团员们纷纷收拾各自的物品,准备回家好好休息,补充体力以应付明日的正式演出。

不过,龚庆群仍不大放心地来到她身边,私下找她谈了一会儿。

「婕宁,你真的要特别注意,我觉得最後那个落地的动作太危险了!我以前在舞蹈学院学舞的时候,有一个学姊就是因为在跳类似舞步的时候出了意外,因此跳断了右小腿的阿基里斯腱,导致她後来再也没办法跳舞,不得不放弃她最爱的舞蹈。」

「庆群,谢谢你的关心和提醒,我自己会多加小心的。」她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要他放轻松一点。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也只好到此为止,你自己知道就好。我们明天舞台上见吧。」

「嗯,明天见。」

婕宁也背起自己的背袋,走出演艺厅大门。

没过多久,老禾就从後面匆匆赶上她,拉住她的手。

「怎麽走这麽快?不打算再等我一下吗?」他问。

「我今晚不想去你那里,想要一个人独处。」她答。

「是因为刚才那小子对你说了些什麽话吗?」

「就算他真的说了什麽,你又何必那麽在意?别忘了,你才是舞团的持有人,他根本威胁不到你。老禾,拜托!有点容人的雅量。」

「你以为我真的是那样专制又独裁的人吗?他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臭小子,根本不了解――」

「看!你又来了。」

「我――算了,不谈这个了。等到明天公演结束,他就会知道是他多虑了。这会儿时间也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平安到家。你去忙你的吧,小陈应该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再跟你做最後的check。」

「那好吧,你要注意安全。」

老禾在放她回去之前,恋恋不舍地用力拥抱着她,许久之後才与她吻别。

都四十岁的大男人了,怎麽还像个十四岁的小男生一样呢?

她摇着头莫可奈何地笑了笑,目送老禾回到演艺厅之後,才继续往回家的路上走。但还走不到几公尺,她就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蜷缩在路灯的光晕之下,一副委屈、无辜而倔强的模样。

「仪?是你吗?」心中泛起微微心疼的情绪,走到她身边。

「我不知道你会排练到什麽时候,只好在这里等你出来。」看到婕宁出现,立仪即刻站起身来,因轻微贫血而感到有点头晕,却没忘了挟紧手中的那幅画。

她知道婕宁要回家时一定会经过这里。

「你手上拿的那个是什麽?」婕宁好奇地凑过脸去。

「我最近才画好的,你看看喜不喜欢?」立仪将那幅画送到她眼前,就着头顶上方路灯的亮光让她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是我吗?」她近乎惊讶地问道,没想到立仪会画她画得如此传神。

「嗯,我在画室里想像你跳舞的样子。」

「谢谢你,仪。我很喜欢。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她大方地点点头,「很久以前我就想过一定要送你一个礼物,可是不知道要送什麽,所以後来才决定要画你。」

「原来如此,我刚才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还以为你曾经躲在哪个角落偷窥我呢,不然怎麽可以画得这麽真实?仪,你的绘画功力真的太厉害了。」她连连称赞道。

「宁,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深呼吸几次之後,才勉强压抑着心里不甘的情绪,慎重地问她:「大概在半年前左右,我就开始觉得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劲,但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心里觉得很焦虑、很不安;直到刚才,我看见你和那个男的……你是不是同时和我交往,又跟他发生关系?」

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了,这种尴尬而难堪的场面迟早会来临,婕宁知道她无法再回避,便坦诚以告:「我和他只有肉体上的关系,其他再多的通通都没有,就这样。」

这个丝毫不加遮掩的、赤裸裸的答案如同冰柱刺入她的心,立仪不禁感到全身发寒,颤抖不已。

「多久了?」她彷佛一个迷失在南极冰原的旅行者,孤立无援,用尽最後的体温才换来这道平静无波的诘问,唇瓣继而失去血色。

「快一年。」她也乾脆。

「已经……一年了?」

彼此陷入沉默的胶着中。数秒之後,立仪再也忍受不住了,一颗心瞬间四分五裂,挟着忿怒与心碎交错的复杂滋味,狠狠地一掌劈上她的右脸,原本白皙的皮肤立即染上一片热烫的红。

那幅表框好的油画随即失去支撑的力量,掉落在地上,表面的玻璃立即震碎成一地的光粒,洒在画布及周遭的水泥地面上,其中一片体积较大的玻璃碎片正好不偏不倚地插在画中女孩正待跃起的右脚脚踝处。

彷佛某种不幸的预言一般,这个小情景当下射穿了婕宁的思绪,令她心惊不已。她恍若在此一霎那明白了些什麽,却顿时无语。

「仪……」

「我真的没想到你竟会瞒我这麽久,」她的泪水随着哽咽的话声飘出,晃荡成夜色中的孤魂磷火,幽幽晃晃地找不到归处,「如果我不问,你要拖到什麽时候才肯告诉我实情?」

然而,令她感到讶异是,婕宁不怒反笑,凄凉之中却带有一点解脱的意味,「你要听真话吗,仪?――你让我难以呼吸,我才想逃。」

她的回答证实了欧海文所预测的那番话――在囚笼中的天使根本无法飞翔;而这份过分深沉的爱,对她而言犹如铁狱。

「……是吗?原来,是我让你想逃的……好,我现在就还你自由,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吧?我再也不会介入你的生活了,我们之间……已经玩完了。」说罢,立仪整个人陷入真空状态,彷佛灵魂被抽离到异常遥远的地方,只剩下一副躯囊空洞而麻木地行走着,却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在这个当下,她放逐了自己,也同时将那重获自由却蓦然失去方向的天使放逐了;但她自己并不明白,以为只有她独自一人踏在孤寂的荒野中。

直到立仪远远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婕宁这才缓缓地弯下身去,捡起那幅立仪送给她的最後礼物,小心翼翼地掸拂去画布上的玻璃颗粒。然而,就在她抽出那片嵌在画上的玻璃碎片时,仍不意割伤了自己的手,暗红的血色滴溅在天使女孩的右脚脚踝上,怵目惊心地鲜艳。

「也许,我们早就该离开彼此,这才是最好的决定吧。」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她知道从这时候起,手机通讯录上的某个电话将永远地消逝,却会成为记忆中难以除却的痕迹。

本以为自己可以从此完全解脱,然而就在她如此思索的同时,却清晰无比地听见了内心那道真实无比的声音――

从今而後,你再也不能爱上任何人了,你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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