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会隐藏着一两桩秘密,不可言说也难以为外人所理解,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至亲亦同。
直到丈夫临终前的那一刻,她又更加深刻地体验到这种感觉。
她其实并不爱他,她始终如此认定,即使女儿出生了,她对丈夫及孩子原本就十分疏淡的亲情也不见得有所提升或转浓。当初如果不是父母为了还人情债而强迫她嫁给这个大她十五岁的男人,她这十几二十年来不会过得这麽痛苦!
是的,她并不爱他。婚前,他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婚後,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的话好说,仅仅维持着必要的稀少对话。
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似乎只锺情於他的园艺花草,温和却难以介入,植物般的性格已经深深地进入他安静的灵魂之中;偏偏女儿也是跟他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对园艺的热爱几乎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
然而,他的心里真正做何想法呢?老实说,她一直不甚明白,直到他离开人世之前的那一刻。
她的名字叫做李曼罗,原本他打算在家中的庭院种上几株曼陀罗,却被她以担心年幼的女儿误食为由而拒绝了,当时她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丈夫想要这麽做背後的动机是什麽。後来,当丈夫已经确定是癌症末期时,她更没心思去考虑这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她必须尽全力去张罗医疗费,并处理保险金事宜。
那一天,当女儿在电话中告知她,丈夫已经快撑不下去的时候,语气似是在责怪她这个为人妻母的女人太过失职,那种冰寒彻骨的声调,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令她心底发麻。
然而,这一切能怪她吗?自从丈夫病倒之後,全家的生计全靠她一肩扛,谁也没有资格指责她做错些什麽!但不知为何,那阵子在她反覆为自己辩护的同时,一直不时有种极其陌生的旁徨与恐惧袭上她的心头,这又是怎麽回事呢?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也许,毕竟是共同生活了十七、八年的同床人,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方式,以及生活中处处花草围绕的氛围,而忽然之间这一切却像是久旱不雨的沙漠一样,所有的生机及绿意竟逐渐枯萎,犹如指间黄沙一般不可遏止地逝去,风乾了记忆。
「一起来喝杯绿茶吧!茉莉香气很浓喔。」
――咦?是丈夫在叫她吗?他最喜欢在闲暇时候泡上一盅茉莉绿茶,叫她和女儿一道坐下来品茗。
此时此刻,她的意识游离於现实与回忆之间,彷佛自己正置身於过往的美好时光之中;然而,当她顺着这声叫唤,侧过头来搜寻声音的来源时,却蓦地发现那只是自己无意之中产生的错觉,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禾钧从厨房里端出两杯绿茶,令人感到温暖的茶香立即飘晃在室内各处。
「这是用茶包泡的吗?」她从恍神状态中回复过来之後,稍微改换一下坐姿,她仍是不习惯这种日式的坐法,只要超过五分钟就会让她觉得脚麻。
「嗯,不过这是我一个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听说跟一般市面上的茉莉绿茶茶包很不一样。」禾钧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随即在和式矮桌的另一边落坐。
「不管怎麽样,都是茶包泡出来的,总比不上手工亲自泡制的好喝。」
她往往在这种时刻回想起丈夫悠闲自在的煮茶模样,那种神情彷若禅定,一下子就让人浮动的心思安宁下来。他还格外喜欢茉莉绿茶,而她的品茗味蕾也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麻痹了,除非原味重现,否则实在很难令她嚐出茶味。
「你就喝喝看吧!就算不是手工泡制,也有它自身的一番风味,不喝怎麽知道呢?」
「我有跟你提过我丈夫的事吗?他生前就很喜欢泡茶,他泡的茶……呵,不谈他了,人都已经不在了,再谈也没啥意思。」她摇头苦笑一下,举杯清啜一口,那茶水竟似褪了色的淡墨一般毫无滋味,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味觉是否正常。
「曼罗,这是我们最後一次碰面了吧?我希望以後你会记得,你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我这个人。」禾钧有些伤感地说道。
前些日子《蝴蝶夫人之歌》首度公演,起初一切看来都非常顺利,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舞者章婕宁竟在最後的高潮时刻於舞台上发生右脚受伤的意外,因此使整出现代舞剧功败垂成,他的第一次出航彻底地失败了。
而真正对他造成重大打击的,还是报章媒体对这桩意外事件的扭曲报导。龚庆群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出他为了最後那段舞蹈动作而与禾钧发生过数度意见上的争执,在某些记者的加油添醋之後,他已被形容成一个「为了使自己在艺坛上一举成名,而枉顾舞者艺术生涯的残酷舞蹈家」。
自此之後,禾钧整个人的精神明显憔悴、苍老许多,反正他也无法继续在台湾的舞蹈界立足,便亲手解散了经由自己一手创立的韵协舞团,并准备在近期之内迁居国外,重头开始他的舞蹈事业。
「我不会忘记你的,毕竟你是除了我丈夫之外,第二个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迹的男人,想要完全忘记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本以为这次的舞剧可以让我和舞团在台湾紮根、立基,可是结果竟然是这样,过去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可能我的运气真的不太好。」禾钧无可奈何的笑叹之中难掩忿忿不平的抑郁。
「何必这麽消极呢?你是一个很有野心的男人,也许换个大一点的环境,才有适合你发挥的充足空间,能够从头来过总比完全没有机会要好上太多了,不是吗?」
「谢谢你,曼罗。我会记住自己曾经待过这个地方,还认识了一个温柔的好女人。」他真诚而充满感激地握住她的手。
「是两个才对吧?」她深藏不露地笑道,「那个女孩我见过,好几次经过这儿都看见她进进出出的,我本来还以为这间屋子只有租给一个男人呢。」
「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他有些意外,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平淡。
「男人呐,总是自以为聪明!」她讽刺地浅笑一下,「不过,你不用紧张,我是那种很懂得分寸的女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也是属於无法名正言顺往来的那种吗?」
「是为了你那个女儿吗?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婚?毕竟你现在还这麽年轻。」
她摇摇头,「我想不大可能了,倒不是因为缺乏适当对象的关系,而是我已经厌倦被婚姻绑着,最後却又得不到任何东西的那种失落感。我唯一经历过的一次婚姻就已经够让我绝望的了。」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
「听起来实在有点悲观。太可惜了,你才四十多岁。」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我个人的决定,用不着你来替我担心。对了,那个女孩,她以後有什麽打算?就算你没有解散舞团,以她那样受伤的程度来看,将来也不大可能再跳了吧。」
「我去医院看过她一次,至少她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她跟我说,以後就算不能跳舞也不打紧,那只是她很多的兴趣的其中之一;她的本行是念文,拿到大学毕业的学历以後,找工作绝对不成问题。」
「呵,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真懂得安慰你。我看她是为了要让你走得无牵无挂,所以才故意那样说的吧。」
「是啊!我的罪恶感又更深了,之所以会发生这件意外,我其实应该负起全部的责任。如果我能听进一个年轻团员的警告,也就不会弄到今天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
禾钧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婕宁跳舞时的各种样子,对她还说,跳舞是让她得以接近飞翔与自由的唯一方式;然而,却因为他的一意孤行,使她永远地折翼了。
「嗯,这的确是你的作风。」
「那你呢?这里还是会继续出租吗?我记得你以前跟我提过,说你想要卖掉这块地。」
「大概不会卖了。这里原本是我丈夫生前开设的园艺工作室,最初本来要卖出去,可是我女儿大力反对;现在她也成年了,以後想跟她父亲一样走园艺设计这条路,心想就把这里留给她吧,这也是我和她父亲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了。」
「曼罗,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我以前就一直想问你,可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当然,如果你觉得太过侵犯你的隐私,你可以不用回答我――你爱你的丈夫吗?」
「这个你可问倒我了,我不知道。」她此刻浮现在唇角的笑容让人看了感到苦涩,那股苍凉使她瞬间老上十几岁。
闭上眼,她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间病房,躺卧在病褟上的丈夫像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呼吸的次数也愈来愈慢。
他见到她来,第一句话便是:「曼罗,我们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坐在一块儿说说话了?」
这个问题教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打从他住院的那天开始,她似乎是下意识地在回避些什麽,每次来探望他总是匆匆来去,唯恐见着了自己不愿碰触的场景,深怕那种情感会让她无力负荷。
「怎麽不让绿嘉多陪陪你,还叫她去采花?」她有点不知所措地问。
「你不用害怕,曼罗,你是一个够坚强的女人……」他却仍旧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彷佛没听见她的问话似的。
「你别多说话,尽量休息。」
「我已经休息够了,」他喘息了一会儿,用手紧握住她,「这些年,很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还替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辛苦你了。」
「你在说些什麽?」她眼底渐渐弥漫上一层惶恐的水雾,极度不祥的预感。
「曼罗,等我走了之後……不用顾忌太多,去找一个……能够让你真正幸福的好男人……」
她明白丈夫是在做最後的交代与嘱咐,心绪复杂地含泪点了点头。
「还有……」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呼吸也跟着紧促起来。
「什麽?」她得将自己的耳朵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楚他说的话。
「我最喜欢的花是……曼陀罗……是因为……你……的关系……」极度困难地说完这句话之後,他便永远地阖上了眼睛,握着她的手随即松了开来。
彷佛被一颗又大又重的铅块击中心口一般,她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心就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被挖空了一个好大的洞,看着他那安祥如平日熟睡时的遗容,泪水不住地在眼眶中流转。
为什麽……他一直要到这时候才让她知道?──他为什麽一直不说?
她满怀忧伤地久久立在他身边。
当女儿奔回病房时,已经来不及见他最後一面,那一大把香气过浓的曼陀罗就在她的错愕之中如羽毛一般覆盖住他的遗体,召唤出太过沉重的泪水。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才对她坦白,将令她一辈子心痛不已。
禾钧再替她冲上第二泡的茶水,温润的茶香多少平抚了一些她激动的心情。
「那他……爱你吗?」
「这个是秘密。」於他,於她,都是无法言说的隐密。
「好,就敬『秘密』!」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乾杯。」她回敬他,也敬自己,还有逝去的丈夫。
过去那些年岁中的茉莉花香隐隐约约从记忆之河的上游漂来,与庭院中的曼陀罗香气相互夹缠,幽幽地来到她的身边,悄悄回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