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吃点啊！客气什麽！」湖人嘴巴讲着这种老套的台词，双手却不停把我们面前的松饼拼盘摆往自己盘子中。美式早餐店内的客人视线则不时投向我们这边。想当然尔，他们所关注的是我身旁的混血美少女。
第一次跟西语姐姐吃早餐，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要讨论尴尬的话题。
「谁会注意到赞助名单！我也是听到别人跟我说才知道的！天呀，真的搞不懂我爸到底想打什麽主意，烦耶！」她用无奈的语气叫道，用手掌盖住双眼，一副苦恼的样子。
「你爸爸真是有行动力哩…」广仲状似单纯地说，但这句话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出於讽刺啊？
「我已经跟那个电影剧组argue过了，他们说已经跟戏院谈好了，要改时间的话会造成亏损…」看来西语姊姊也作了一番努力，难道还一度爆发父女关系破裂的局面？我在心里乱想。
「这很明显嘛，」湖人倒是毫不保留：「就是要报复我们啊！当初你爸被我们拒绝了，浑身不是滋味，就决定找一个有潜力的学生电影剧组来投资，希望可以给我们点颜色瞧瞧！」
「然後就挑了《伴学絮语》公开已久的结局特映会那一天，做为他们的电影首映日…」我说，这同样是动机很明显的挑衅行为啊。
「我问他的时候，他还回答说什麽：就是想要赞助学生创作。这是什麽鬼话嘛！唉唷，我爸是钱太多没地方花吗？干嘛这麽喜欢投资学生…」西语姐姐依旧苦恼。
「如果站在一个客观立场来说，想投资学生创作是一件很好的事啊，现在最缺乏这种人！」湖人说。
其实这麽说是没错，西语姊姊他爸的行为并无不妥，但对我们而言，不妥的大概就是当初想叫我们修改剧本、增加他女儿曝光度的那些事情吧。
而他目前所投资的那部学生电影，从预告片来看，是真的能够看出质感有别於一般的学生制片，内容是一部校园青春推理，结合悬疑与校园爱情的题材，我觉得非常有吸引力。此外，如果首映会能够受到广大的支持，或许会有其他电影院愿意上映，接着成为叫好叫座的院线片也不一定。
无形之中，总有一种西语姊姊老爸对我们宣示「这就是我用来打败你们的方式！」的意味。
「不过站在我们剧组的立场，令尊的行为实在让人发指，这不可忍啊！老实说他赞助的那部电影真的很棒，很有电影氛围，但是我们不可以就这样避战啊！我敢说，如果我们把结局特映会延期，那令尊的笑声就会笼罩整个政大了啊！」湖人表情夸张地说道，又指着西语姊姊：「现在…挺老爸，还是挺剧组，是你艰难的抉择！」
「呃，我是想挺剧组，可是这跟我挺谁有什麽关系？」她不解，呃，应该是大家都不解。
「遇到这种时候，特映会就不能是一成不变的特映会，要想办法搞得有吸引力啊，绝对要多安排一些表演什麽的，而人气一百的你当然是不可或缺的要角啦！」湖人越说越激动。
「表演？你该不会是指唱歌跳舞那一类…」我脑中浮现的李曼东展现拙劣舞步的画面，旁边则是舞技精湛的公关姐，两者做出强烈对比。
「对啊！最好是表演一些各自的拿手绝活，而且啊，还要搞一个现场投票，让在场的观众选出整出戏最棒的男主角、女主角、男配角、女配角！有这种噱头，就可以吸引一些想要让自己喜欢角色当选的观众进场啦哈哈！」
「这还满有趣的喔，酷！」广仲也笑了。
「嗯？那我要表演什麽啊…主持？」西语姊姊思考着。
「当然好！这样超赞的啊！最好还当宣传海报代言人…」正当湖人在说明他的痴心妄想的时候，我的思绪飘向特映会的细节与用意。
特映会的目的是什麽？我想就是经费回收的问题，长达一个学期的免费播放，终於可以找到一个回收成本的机会。
特映会不是只有一天，而是有两天。第一天只是作一个盛大的开幕，第二天的才是场次最多的一天。至於西语姊姊她爸投资的那部电影，近期则是只有上映那一天而已。
这麽想来，最大目的在於回收经费。硬是要跟那部电影打对台，其实没什麽必要，怂恿大家去第二天的特映会才是更应该做的事。或者，直接错开彼此的日期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话是这麽说没错，但现在几乎整个剧组都十分的愤慨…就是所谓的面子问题啊！如果我跳出来说：「你们这些笨蛋！特映会当然要延期呀！」或许也是孤掌难鸣吧，我还可以想像湖人一脸「你这个窝里反！」的表情。换个角度思考，我们真正的重点是在第二天场次的售票率，就算第一天跟他们硬碰硬的话，顶多损失一个场次的观众而已。幸好幸好，最後我这麽安慰自己，不，是说服才对…
※※※
岁末前的日子几乎都在赶场，赶拍片、赶着宣传、赶後制，赶着用尽所有可能方法拉赞助…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拍片的过程也跟着苦了起来，慢慢变成一种煎熬的路途，杀青距离我们似乎越来越远。因为剩下的场次中，所需要的演出人数往往都是两到三个而已，因此拍摄氛围不再如以往热闹。像是男女主角在雨中踱步的戏，要捕捉到完美画面不是容易的事，必须一次一次地重拍，苦了剧组也苦了演员。
在这些时候里，湖人可说是剧组的暖暖包，没有他的话，剩下的戏真的会在一种痛苦的状态下完成。
最後的戏都是由广仲负责，在一旁帮忙的我，其实看了也有一种想要由自己来完成最後几场戏，并喊下「杀青！」的冲动，这大概是一种想尽力帮忙的求好心切吧。
而101的跨年烟火，终究是在待曦亭拍成，那个当初妤曦答应我们担任女主角的场所。亭中上演的戏码，是主角们跨年的画面，作为卸任学生会的庆祝仪式。他们对学生会道别，也对我们道别。
伴学絮语，就在烟火声与欢呼中结束了。
「你不会觉得拍到後来，有点太仓促了吗？」陈品婷说。
特映会当天，我先到她住处收拾器材与道具，顺便感谢她大发慈悲收容我们的器材这麽久，还把这里当作拍片地点。
杀青之後，我们一边进行着後制，一边准备期末考。好不容易撑过去，如今特映会又近在眼前，虽说至少已经算是轻松，仍难免有种置死地而後生的恍惚感。
我靠着墙边坐了下来，说：「期中考之後就有这种状况，我们当初大概没有预料到必须要这麽早拍完吧，有一些临时冒出来的剧情，特别是到宜兰出外景，也是原先没想过的，但这是我们第一次拍这种网路连续剧，实在力有未逮呀～」
一想到身边寥寥无几的人手，一人当五人用的超时工作，永无止尽的分镜表绘制跟剧情讨论，就觉得历历在目。然而，这些记忆的情绪都是快乐而亢奋的，绝非在煎熬或交差心态。
「是呀，就连帮忙拍片的我们，都好像有一种咻一下子就结束的感觉，因为过程真的太忙了。」她应道。
「啊？你还好吧？我记得我们应该没有分配给你一大堆工作才对…」
「哪有，我除了化妆、服装、道具、美术之外，私下还要帮演员排解调适心情之类的工作耶，像是妤曦之类的嘛…」陈品婷说着说着，就开始帮自己捶肩。
「喂喂，你到底是想说什麽啊？拐弯抹角的…」
「哎唷，仓促地拍完伴学絮语就算了，你也没有好好培养跟工作人员之间的感情啊，反而还因为拍片越来越忙，变得越来越疏离了唷，啧啧…」她又继续故弄玄虚。
「工作人员…你到底是在说妤曦，还是在关心我的人际关系啊…」
「嘻嘻嘻，都有吧～」她躺向床上，看着花板说：「我的感想是，我觉得为了《伴学絮语》，你牺牲了很多本来的东西哩，不只你啦，广仲跟湖人也是。可能要得到某些东西，就一定要牺牲另一些东西吧！」
难得陈品婷变这麽感性，害我真的认真思考起我到底牺牲了什麽。
为了《伴学絮语》，而越来越疏离？花很多时间在拍片上是真的，但我跟湖人、广仲们几乎已经腻在一起了呀，或者说，我们腻在一起其实只在交流《伴学絮语》，实际上我们彼此是没有互相靠近的？
为什麽我会有这种念头？一群人一起完成某一件事，照理来说，应该是会激发彼此的革命情感才对啊。
离开前，留下一句：「陈品婷，我看你以後会双修哲学系应该也是不意外的事情。待会在特映会见啦！」我抱着这种问题，走向特映会会场。
与西语姊姊老爸出资的学生电影打对台的《伴学絮语》结局特映会，会场大门布置地十分精致，仿照剧中学生会场景，要让观众进入剧中情景，划下一个句点後，再从中离开。
会场中的熟面孔都在各自检查、准备着器材与设备，需要现场演出的演员们也在一旁排练。
「小区！」正当视线在寻找妤曦的身影时，背後便传来一声她的叫唤。
转头一看，一身雪纺洋装的妤曦迎面对我笑着，身旁则是笑容同样洋溢地彦轩学长。
或许是在拍戏时太常看见，导致我看一阵子才发觉这两人的异状──他们正牵着手。
「嗯？你们…？」我愣了一下。
「对呀，我们在一起了！本来想早点跟你说的，但还是决定挑在今天给大家一个惊喜罗，哈哈！」妤曦笑道，非常难得看到这麽雀跃开心的她。
啊？一时之间我有点回不过神，这就是所谓的惊喜吗？原来你们暗自铺陈了那麽久！这个伏笔也埋的太久了吧你们！原来当初的怀疑是真的，妤曦跟彦轩学长真的假戏真做了啊！
接下来的情况，就是我一边傻笑，一边说恭喜。之後湖人跑来找我们，他得知消息，就在会场大肆宣传，工作人员簇拥过来，在惊讶加笑闹之际给予祝福。湖人跟大家串通好，要在放映完首先公开这件事，当作炒热气氛的最大噱头。
不久後，观众鱼贯进场，陆续在位置上慢慢坐好。
我几乎是以淡漠的状态下看完这段过程，可我的情绪是失落的。然而，不知从什麽时候发现的，隐隐约约之间，我好像懂了。
我的初衷还在吗？我牺牲什麽？我和其他人越来越疏离的原因？这些问题在当下似乎都有个答案浮现出来。
人际关系就像是不可逆的化学作用，一旦改变了，就一去不回。拍片过程里，我看到了湖人的长才，也看到了他性格上的缺点；我看到王教授的善意，也看到他某一方面的私心；我看到了妤曦真正想要做的事，也看到她隐藏的动机；同样地，我也看到了自己。
看到之後，就没有办法再回到以往，没有办法像以往一样看待他们，以及自己，也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和湖人或者妤曦维持那样子的关系。
没有像以往一样的早餐约了，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的电影交流。
我在舞台角落望着手握麦克风的西语姐姐，她正仔细翻读手中文件，即将走到舞台中央主持会场。她身上那一袭黑色晚礼服，衬出了她的纤细的腰，也让她更显亮丽动人。
我还记得我的初衷吗？我还能够确切地知道我自己想要的初衷吗？如果当初的理由，如今已经不再需要，那麽初衷的存在又有什麽意义，只因为人一旦改变了，就无法回到过去的样子…
但是，化学变化尽管是不可逆的，我们依然可以改变当下的情况，继而产生新的样貌，制造新的化学反应。
我走向西语姊姊，轻轻拿走了她手上的麦克风，转身步至舞台中央，面向大家，将麦克风递向唇边。
所有人都在注目我，等待我开口。
「各位，不要以为《伴学絮语》就到这边结束了。其实呢…我们还要再拍一部电影版喔！」我说。
下一秒，湖人、广仲面面相觑，观众一阵鼓噪与相互交谈，演员群同样惊讶，彼此相视、叫闹。
众人譁然之间，我看着他们兴奋、愉悦、紧张、迫不及待的脸庞，嘴角上扬起来。
「动机往往已经存在了，多半只是等你找到它。」我对着过去的自己，宛如过来人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