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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每天来开店的时间都不太一样,但再晚也不会迟到超过十五分钟,想想已经很习惯站在门口等待了。等胡子一脸惺忪地来,开了门後,她就进去着手打扫工作,准备营业。小阿姨问过几次,是否习惯?如果做不惯,要辞职也是可以,在家专心读书就好。台北那麽多职校,总有汽车修护科会愿意收女生的。小阿姨说这个可以查询看看,别拖太久,反正想想只是申请休学,寒假期间如果有转学的机会,不妨也去试试看。嘴里应承,然而她却没有想辞职的意思,至少现在她过着自己有兴趣的日子,这生活与以前有着不可言喻的天壤之别。
「你看起来有点累,还好吧?」见她两眼无神,胡子关心地问。
「还好。」撑着笑容,想想回答。她打扫结束後,坐在柜台前,竟一个不小心就发呆到出神了。接连几个晚上,糖果店一下班,她就走路到内江街去找谢永然。那辆红色的Civic被她取名叫可乐,因为大红色的车身上,有着类似可乐商标的白色线条图案,所以乾脆就这样取名。可乐平常就停在谢永然那个小车厂的外面,每晚下班後,谢永然会带着她,一起开车出去,有时到八里附近,有时则在木栅一带,找寻比较安静而空阔的路线,从最基础的握方向盘的手势、油门与煞车的掌握,以及视线范围的习惯,乃至於教她如何超车,过弯,甚至偶而谢永然还会小露一手,就在分隔岛的间隙空间上直接甩尾给她看。
她喜欢车子,喜欢车子灵活运动的样子,也喜欢感受驾驭的趣味,不过其实她更喜欢谢永然开车时的神情。那天,谢永然第一次让想想坐在驾驶座上,开车上建国高架,尝试着跑了一小段,比平常快一点的速度,过眼即逝那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投映着眼帘时,想想忽然感到一阵迷茫,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有很真实的触感,但自己为何会置身於此呢?那些熟悉的往事都到哪里去了?她心中觉得惘然,结果手一偏,车身接连震动,原来已经不小心辗到了双黄线上的立体反光点。
「开车要专心点。」谢永然没有责备,只是提醒她:「你永远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出现什麽意料之外的状况,所以最好以最安全的开车方式,就是认真跟专注。」
接近木栅,在平面道路上等红灯时,改由谢永然接手。这一路过去怕会有临检,还未成年的想想可没有驾照。一路往台北盆地的边缘过去,走过一小段的三号国道,又接着转北宜高,同样在石碇交流道下,谢永然说今天要带想想来看一下,这是决定「可乐」命运的一段路。
「山路跟一般道路不同,路况很复杂,有高有低,又有各种不同的弯道,而每种弯道都有不同的应对技术,这很难用说的让你懂,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多观察,等之後再练习。简单地说,就是开久了才会适应跟习惯的意思。」
「用这辆车也可以跑山路吗?」
「没有不能跑山路的车,只有会不会开车的人。」而他笑着说。就是这轻轻一瞥的一抹微笑,让想想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谢永然最真实,也最自在的时刻吧?她安静地,在仰赖路灯时明时暗的照射下,看着谢永然专注地转动方向盘,朝着平溪的方向开去。他几乎不再多说话,也没有再看过来一眼,只是偶而提醒一下,告诉想想,什麽样的弯道该注意的简单事项。不过想想却没有出声应和,她根本就看得傻了。
一路开到十分大桥,上坡路段几乎跑完,接着才是重头戏的部份。在桥边停下,谢永然抽了一根菸,而想想犹豫了一下後,也跟他要了香菸。
「什麽时候学会抽菸的?」他有点讶异。
「认识你以後。」想想笑着说。
下坡路段的重点在於车头的重心在前,相对地,对於煞车与悬吊系统的考验也较大,这辆车可不比谢永然的EVO,它徒然具有好看的外表而已,却没办法以流畅的高速跑这段路。谢永然开得很小心,过弯道时也中规中矩。到了尽头後,再让想想依样画葫芦,跟着学开一次。
对想想而言,这是她喜欢的事,甚至也觉得,如果自己能在这里钻研到与车有关的知识或技术,也许可能连学校都不用去了。不过这念头她只存在脑海里,并没有说出口,因为谢永然也没说过要收她当徒弟,感觉上只是纯粹站在同样对车有热爱的同好立场,才拨空教她这些而已。而除了让她练习之外,谢永然也带她去看过几次阳金公路上的赛车,大半夜里,趁着小阿姨不在的时候,想想偷偷地溜出门,坐进停在楼下公寓门口的车,谢永然不比赛的夜里就不会开自己的车出门,他们是赛车的旁观群众,只是不若那些看热闹的人们,想想一边仔细看着赛况,还得仔细听着解说。
「你怎麽最近一天到晚往永然哥那边跑?车子到底有什麽好玩的?」一点都不能理解,小季搔搔脑袋,她最近学起黑人的雷鬼发型,绑了满头的一撮撮金发,非常可爱,不过缺点是不能洗头,所以大概很难受吧,一直搔个没完。她看着想想那双手上还没洗乾净的油污,说:「你把手搞得这麽脏,要怎麽在糖果店上班?」
「回去再刷乾净就好了呀,」而想想说:「今天开始学拆装引擎,所以比较容易弄脏。」
没有正式的课程表,谢永然只是依据车厂里那些客人的指定,他们要改装什麽,就让想想学些什麽,说是反正改装不外乎那几个重点,虽然没什麽学习系统,但摸久了自然也就熟练了。这话不假,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走出来的。想想曾经问过他,以前是不是学汽车修护的,而他摇头,说自己连国中都没真正念完,高中补校也只上过几天课就中断了,一些与车子有关的知识或技术,大多都是在感化院里学到的。
「你很不喜欢念书吗?」
「我连搞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念书的机会都没有。」那时他耸个肩,一点都不在乎地说。不过眼神里却有一些淡淡的悲哀。那应该有个怎样的故事吧?想想这麽觉得。只是这故事她还没有机会知道,而且认识小季一段时间後,想想也已经了解,想知道什麽,最好别去问她,因为小季永远都能把一件平凡无奇的小细节,夸张成惊天动地的大故事。比如大概五分钟前,她指着前面转角,一个卖包包的年轻女孩,问小季:「那个女的好奇怪,她都不招呼客人的耶?我看了她好久了,怎麽每个客人上门,她都当作没看见一样,完全不站起来招呼。」
「哪个?」小季瞥了一眼,说:「噢,她呀,人称西门町的摺叠伞。」
「『西门町的摺叠伞』?」第一次听到这麽奇怪的绰号,想想非常疑惑。
「整个人乾瘪瘪地,全身只剩骨架,还老是坐在那里,不就跟摺叠伞一样吗?但是你可不要小看她喔,摺叠伞以前念书时还是学校里的女老大,恶婆娘一个,後来出去被人家砍了几刀,伤了神经,所以才行动不太方便,现在只好整天坐着。那时候呀,十几个人砍她一个,这女的也很厉害,拿着家伙一点都不害怕,她呀,她……」小季开始加油添醋地说了起来,而想想就知道接下去已经没有多听的必要了,因为那些桥段十之八九都是电影上演过的,只是被她套用在自己瞎鬼扯的故事里而已。
对想想而言,西门町的夜晚其实是很安静的,因为她既不听每个店家都竞相扩音的哟喝揽客声,也不理会那些不知从何处播放出来的嘈杂音乐,更不去关心摩肩擦踵的路人们究竟聊着什麽,人来人往间,她常觉得自己好像鬼魂一样,谁都看不见她,她也走不进任何人的世界里。不过或许这样也好,除了本份工作外,也就不需要再去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即使偶而小季带着她在这一带乱逛,到处去串串门子,但她对那些寒喧的对象却大多一点印象都没有。唯一的例外,是绝色影城後面,一家不起眼的小刺青店里,在那里,小季介绍一位女刺青师给她认识。
「阿月很厉害喔,她刺青的技术虽然是无师自通的,可是却因为这样,所以风格很多变,我背上的藤蔓就是她帮我刺的。而且大部分的客人找她刺青过後,几乎都会再帮她介绍客人。有一次呀,有一个客人……」小季在一旁介绍着,又开始天花乱坠,阿月笑得合不拢嘴,也不去解释什麽,倒是陪着想想,站在角落,看着贴满了整面墙上的照片,那些全都是客人们刺青完成後所拍下来的成果,琳琅满目,真的是什麽图案都有,但有个特别之处,是这些照片中的人体,全都是女性。
「基本上我不帮男人刺青。」阿月说。
「为什麽?」
「因为对我来说,男人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动物,他们的身上不配有我刺的图案。」阿月骄傲地说。
那天她们聊了很多,阿月是西门町里随处可见的女同志,剃着很短的平头,穿着宽松的衣服,讲话也粗声粗气,要不是小季的说明,乍看之下,想想根本看不出来她是女性。阿月说如果想想有兴趣,她以後可以免费帮她刺一次,当作礼物。
「这麽好?」
「因为我一看,就觉得你不像西门町里的人。」阿月说出像谢永然曾说过的话,她说:「这里是全台北最有活力的地方,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地狱,乱七八糟的,藏污纳垢,到处都是蛆。但很奇怪,你明明在这里工作,都跟小季这样的人鬼混在一起,可是却一点都不像她。」手一比,确实两个人的外貌天差地远,小季永远都有古怪的造型,浓妆早就遮掩了她原本的五官样貌,但想想却完全未施脂粉,也还是一袭长发披肩,素雅之至。「所以我可以送你一个免费的刺青,当作是欢迎你踏进地狱的礼物。」
「听起来没有很好玩。」想想皱眉头。
「怎麽会好玩?下地狱只有两种情形,第一就是当鬼,第二,就是来超度那些鬼。」说着,阿月哈哈大笑,指着旁边还在聒噪的小季,说:「麻烦你第一个先超度她,这种长舌的女鬼最让人受不了。」
谢永然说这里很美,但却美在虚无,而阿月说这里是地狱,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里面却爬满了蛆虫。他们到底是怎麽看的呢?为什麽会看出这样的感觉?想想还不真正的明白,她只觉得自己与这地方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而唯有这家糖果店不同,充满温馨感的店里,是她在西门町唯一感觉得到温度的地方。虽然,那扇透明又薄薄的玻璃门,其实一点也挡不住外面世界的侵袭。中午大季忽然跑来,好久不见,但他脸上居然带着伤,额角贴着纱布,身上也好几处瘀伤。趁四下无人,他偷偷地塞了一件物事给想想,要她最近在西门町得小心点,昨晚他跟几个人走在路上,居然莫名奇妙就捱了一顿揍,不过虽然被偷袭,他们还是很快地反击,把那几个小鬼给打跑了。
「这跟我有关吗?」想想皱起了眉头,打开手上这个包卷起来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的居然是一把插在皮套里的匕首,但重量却奇轻。
「天知道,但反正小心一点总没错。」大季说他不记得最近有得罪谁,而这种潜藏的敌人最可怕。「这给你,平常就带在身边,万一真他妈的有事,你也用得到。」说着,他还特别叮咛:「皮套记得套好,不要乱玩,有开锋,很利,而且是轻量化的金属。」
她一一受教,但却满头雾水,这莫名奇妙的忽然一着,让她直觉似乎又有什麽事要发生。刚过午後不久,西门町开始出现一些零散的逛街人潮,她先点亮了店里的黄光照明,但不知怎地,在这片温暖中,却一直有股莫名的寒意从心里直冒上来。将匕首收进包包里,这东西能不碰还是别碰了吧?她想着。正打算拨个电话给小季,提醒她也要多注意,结果拿了手机,刚要到外面去讲,偏偏不远处就看见一大群男男女女正走过来,那当中有些人她见过,而当中一个女生最是熟悉,那是被她用半把剪刀划过脸的阿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