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有川逃跑般的离开萧邦的公寓,直奔回德爵女士家中。
「怎麽回事?」正料理午饭的德爵女士见她满脸的苦涩,急问。
摇摇头,她拙劣收起不对劲,轻轻说声「没什麽。」,不等德爵女士追问,转身奔上楼。
趴上床,她的耳边依旧徘徊那首钢琴曲的音律,久久未能离去。突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她脑子,飘渺虚无,好似从远方传来。声音轻轻柔柔道:「有川,上次送你的曲子,你喜欢吗?」说完,声音顿了顿,换上深深的失望与感伤说:「我们似乎,不能再见面了。」
尽管声音听上去年轻了许多,她依然认得出来那声音──是萧邦!
「弗雷德里克……」脑中响起另一个声音。「明日月圆之时,再为我作一首曲。──纪念我的离去……」
那个声音渐渐飘远,最後只剩余音回荡在同有川耳旁──「再为我作一首曲,纪念我的离去……」
她知道、她听出来,那是她的声音──她还少年时的声音!
萧邦的声音,加上她的声音──零零碎碎的片段如同拼图般逐渐被拼凑起来。
顿时,她想起了那段记忆──
那是一个冬季的夜晚,练琴室内,十四岁的同有川与大她三岁的萧邦坐在黑色钢琴前,向对方倾诉将要离别的伤感。
萧邦所说:「上次我送给你的曲子」,正是今日她在萧邦家弹奏的那首钢琴曲!而她当时请求萧邦所作的那首曲子,是在她的时代,人人都知道的「离别曲」啊!
蒙蒙思绪终於厘清,她的头痛渐渐减缓。二十年来的生命,其中有一个空白片段,是她不论怎麽回想也无法想起的。还有,十四岁那年因不知名的缘故昏迷苏醒後,她一开口就讲出一连串流利的法语。
现在她终於明白了!
谜题解开,原本深锁的眉头也豁然展开。她又深深思索一会儿,但是,除了那个冬天的记忆,其他的经历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窗外的天色接近黄昏。夕阳的橘色照射在巴黎街头,又映出另一番景象。她看着落日,轻叹一声,却突然想起什麽,顿时,正要放松的心情又绷紧,慌张跳下床,向德爵女士交代一声,匆匆奔出门。
她凭早晨的记忆回到萧邦的住处,正要敲门,却发现大门虚掩着。
难道萧邦出门了?
她的眉心一锁,轻声推门而入。「弗雷德里克?」
没有回应。
室内一片黑暗,仅有的光线是玻璃窗照射进来的暗淡橘光。她不安走到钢琴旁,瞬间倒抽一口冷气,被眼下触目惊心的一幕给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萧邦半倚在墙上,不知是清醒亦昏迷,面色苍白,额上微微冒着冷汗,双眼紧紧闭起,白色衬衣上尽是一片片早已乾掉的暗红色血,摊开的右手心上有凝结的血块。
「弗雷德里克!」她快速蹲下身,急促唤:「弗雷德里克!你听见我的声音吗?」
「唔……」萧邦的手指轻颤两下,再没有任何反应。
见状,她一刻也不敢怠惰,咬紧下嘴唇,使尽力气撑起萧邦的身子,却因剧烈的晃动,他的右手掌心伤口又裂开来,血块下流出泊泊鲜血。
这幅景象让她急得差点流出眼泪,深呼一口气,不停告诉自己要镇定。
卧房位於客厅左侧,她找半天,终於找到卧房,加快步伐赶紧把他扶上床。
「弗雷德里克……」触了触萧邦发烫的额,她的心头又是一紧。
到房外找了水盆,她装满水又赶紧回到他身旁,沾湿布巾轻覆上他的额,再用清水替他清理手掌心的伤口。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去了鲜血,伤口显露,是一道怵目惊心的深痕。她见了,眼泪忍不住落下,双手轻颤着替他包紮伤口。
或许是感到疼,昏迷中的他轻轻皱起眉头,发出细微的呻吟。
「忍着。」她轻柔安抚。
整夜,她守在床边看顾他,直至天空翻起鱼肚白,他的烧终於慢慢退去……
午时,萧邦的身子恢复常温,意识也清醒了。
「有川……」他抬起疲惫的双眼,哑着声,满是惊喜朝身旁的人一瞧。「你怎麽……」
「弗雷德里克!」见他清醒,累到半睡半醒的同有川迅速睁开眼,连忙扶起他。「感觉还好吗?」她倒一杯水给他。
点点头,他垂着眼,默然喝起清凉舒爽的凉水,底下的眼珠子却不住地向她望去。
「对不起。」她酸酸地笑起。「是我不好。」
放下水杯,他正式望向她。「为什麽?」
「我终於明白你那句话,被遗忘的痛苦。但是,我能想起的,只有片片断断。过去的事情,依旧不完整。」
「是吗?」他的头调回前方,语调突然变得空洞,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是预料中的──不过,现在、未来,总是不会太晚……」
「相信我。」她倾身心疼搂住他。「有一天,一定会想起的。」
「那你对我呢?」他顺势环住她。「感觉还在吗?」
她迟疑数秒,点点头。「当我想起时,它就回来了。」
「那麽,答应我,承诺我,不要再让我失去你。」他低低祈求。
她没说话,再度颔首。
萧邦如释重负般笑起,亲吻上她的颊。此时此刻,她又忆起一些过去与他在一起的感觉。
过了中午,萧邦提议到外头走走。
「你的身体可以吗?」她担心地问。
萧邦微微笑起。「我想去的地方不远,乘马车一下子就到了。」
无可奈何摇摇头,她依言唤了马车,扶他下床。
马车上,她侧身而坐,方便萧邦虚弱的身子微微靠着她。
「六年不见,你真的变了。」闭起眼,他轻轻说。
「你也是。」
「是的,但是,我对你依然如昔。」
马车慢慢走过长街,沿路的建筑越来越稀疏,不久,一块僻静的小湖出现在他们眼前。
她扶着萧邦下马车,环视四周,不禁赞叹了眼前的美景一番。
「很美,可不是?」他的面色因凉风吹拂变得苍白,嘴角仍挂着淡淡笑容。「到湖边去看看。今天的天空晴朗,湖畔边的景色应该是更美。」
两人穿过绿草如菌的小山丘,拣湖畔旁一处乾净的位置坐下;放眼望去,辽阔的湖面映出蓝天白云的倒影,微风轻轻拂过水面,湖水微波荡漾,卷起朵朵涟漪。
「嗳!糟!」忽地,她大叫一声,打破美景的宁静。
「发生什麽事情?」他被她吓一跳。
「我忘了准备午餐。依你现在这个样子,若是挨饿身子会更虚弱。」
「哦。」萧邦失笑,放松身子。「无所谓,我没胃口。」
她皱起眉,对他说「没胃口」不予置评。
两人在湖畔旁享受春夏的气息以及偶时微微飘过的一丝凉意。傍晚,一大片云朵飘来,遮掩住部分阳光,同有川注意到萧邦把身子蜷紧了些,她伸出手替他拉紧身上的外套。他还是忍不住轻咳两声,用受伤的手环住膝盖。
「你的手……」她犹豫一会儿,说道:「受这样的伤,还能弹钢琴吗?」
他摇摇头。「我的左手还可以动。」
说完,未待她答覆,他眯起眼,直盯小湖对岸一对男女的身影。他眯起双眸,直至两人朝他走近,才放开视线,以不大不小的音量唤:「雷齐维王子!」
「萧邦先生?」被称作「雷齐维王子」的男人有些讶异看着他,松开搂着女人的手,高兴迎上去,伸出右手,却见到萧邦的右手缠着绷带後迟疑一会儿,随即抽出左手,与他握了握。「好久不见,最近过得还好吗?」边说,雷齐维王子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同有川,朝她微微一笑。
「我很好,您呢?」萧邦礼貌颔首。
「一切都很好。」他把身後的年轻女人拉至身旁。「这是多莉‧多朗,多朗伯爵的小女儿。」
萧邦朝多利‧多朗欠欠身,绅士地拉起她的手,轻吻一下。「多莉小姐,初次见面。」
「你就是萧邦先生?」多利‧多朗显得兴奋。她带着一头金色卷发,有令男人倾心的美貌,尤其她的碧绿色瞳孔,散发出调皮与神秘的气质。「久仰你的大名──我的父亲和姐姐们都热衷於你的音乐。」
「过奖了。」萧邦淡淡回应,不着痕迹地往後退一步。
「萧邦先生,这位是──」雷齐维王子看向一旁被冷落的同有川。
「有川‧同。」萧邦介绍。
同有川原本没有特别注意雷齐维王子的相貌,但是,当她朝他一点头,看清他的模样时,整个人怔在原地,立即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喉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怎麽了?」雷齐维王子戏谑般地笑起,凝视着她的眼眸中带着一丝调皮。
「不、不。没什麽。」她赶紧摇摇头,用笑脸掩饰住惊愕的情绪。「雷齐维王子──初次见面?」
萧邦的生平上说过,一八三二年,他巴黎首次参加的演奏会上立刻获得乐界的注意与好评。同时,他碰上雷齐维王子──将他引介入巴黎的上流社会,使他一夕成名的人。
「你好。」雷齐维王子轻点首,伸手搂住多利‧多朗纤细的腰身,离去前,对萧邦道:「五月份,多朗伯爵打算举办一场舞会,他诚挚希望你能为舞会弹几首曲子。」
「当然。」
雷齐维王子与多利‧多朗离开了。湖畔边又剩下两人的宁静。
「休息一会儿,我会叫醒你。」她拉下身上的披肩,盖上萧邦。
「你的神情为何如此惊愕?」萧邦躺在草皮上,轻阖起眼眸。「我捕捉到了,在你见到雷齐维王子时。」
「没什麽,我以为我见到家乡的朋友。」
「哦?」
她不再回应,用手臂环住膝盖,轻托下巴,愣愣望着泛起粼粼波光的幽静湖水。
雷齐维王子……为什麽长得与德罗特伯爵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