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只大恶狼,几年後才发现,想像力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东西,就像吹气球一样,爆开之後才发现,对塑胶制品你永远不能过度期待。
事实是,角色对调,其实我才是披着狼皮的羊。
在许多言情小说的桥段里,像我们这样,从小长大的青梅竹马,要不是如《红楼梦》里面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幼年相伴,情窦初开,还没睁眼看清花花世界多麽有趣,就被对方的身影「苟」住了眼睛,之死靡他──到死也不放过他(她)──爱得柔情似水肝肠寸断;要不就是誓不两立,有我无你、有你无我,仇人眼中出东施,怎麽看,怎麽烂,落井下石一路殴打到大,结果有一天,突遭五雷轰顶,才发现原来此生挚爱就是对门家的那个王八蛋,典型的:一山容不了二虎,除非那是一公一母!
当然还有另外第三种可能:年少时乾柴烈火,长大後云淡风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是我的过去,我是你不愿意回想的曾经,昨日譬如昨日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放眼望去,机会永远在未来──Nextone!
可这几套老梗,放在我和杜子泉身上都说不通。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之间就是那种,讲起来没多大关系,却又藕断丝连,剪不断,掰也掰不开的对门邻居。
我们上同一家幼稚园、同一个国小,同一间国中,不只是同校,还是同班,还同桌,这不是缘分深,是因为我妈是本地国中数学老师兼辅导室主任。
她认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我天生才智不足,已成定数,她只好在後天替我努力努力。杜子泉功课好、人品佳,从骨子里到脸上都透出一股聪明样,我妈笃信只要能把我两人紧紧拴在一起,我就算是根墙头草也脱线不到哪里去。
在我妈教书的那个年代,老师都是师范出身,互相拉拉扯扯总有万缕千丝的关系,就凭这层蜘蛛网似的关系,整整九年时间我们两个绑死在一起。
我是无所谓,但杜子泉大概不怎麽好受。
我有个根深柢固的成见,总觉得教育是适合变态的工作,当老师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脑残,整天以恶整学生为乐。我那一区的老师们,那几年热爱使用一套叫做「连坐法」的教育方式,意思就是好事情不必分享,坏事情一起受罚,互相砥砺、彼此刺激,激发深层潜能,能够让学生们创造更好的表现。
可在我来看,顽石是海枯石烂的生态存在,怎麽刺激,都不能让石头变成大象。
至於杜子泉……从国小到国中,他做了整整九年的班长,偶尔身兼数学小老师、英文小老师、理化小老师,每年资优生模范生颁奖都少不了他站在讲台上。他是师长眼中品学兼优的表率,但在我来说,他就是我的那条大尾巴,或者正好相反,我是他的那条大尾巴,尾大不掉,互相连累。因为同桌,我忘记写作业罚半蹲时,他得陪同罚站,我考砸试挨教鞭时,他得伏地挺身,我解不出黑板上的题目,他就得上台来给我收烂尾……没有我的存在,像他这样风光优秀的资优生,必不能深切感受人下之人五味杂陈的苍凉滋味。
所谓人生是因经历而精彩的啊!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宽大为怀、与世无争,偶尔、有时候,当我惹出或大或小的一点麻烦的时候……好吧好吧,是经常性、普遍性,每天都不可少的,当我惹出或大或小的一点麻烦的时候,他总会给我摆出一张很不可爱的脸色看。
看人脸色,说实在的,并不好受。不过没关系,我从小身体健康、心脏坚强、意志坚定、不为外力动摇,对於各种外侮一概用有尊严的态度蔑视忽略过。等熬过下课、熬过放学,熬到回家,我看我的卡通,对着萤幕哈哈哈,把小虎队、红孩儿和草蜢的录音带反覆放得震天价响,他补他的英文、上他的小提琴班,在墙那一头把那把可怜的乐器拉得像野狗老被车子撞到般的鬼哭神号,一切就过去了。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人生洗牌,重新来过。
所以你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还没爱上他。
是的,是我先爱上他。
是我倒追他。
是我死皮赖脸死缠烂打饿羊扑虎的抱杜子泉的大腿。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要麽你去做、要麽你不去,去做不一定能得到,但不去做一定什麽都得不到。
可是,大致上来说,在国小那个清纯时代中,我是我,他是他,上课凑在一起,下课各自回家。我们只有在我需要、我不行的时候有交集,我忘了带东西,他得借我。借我课本、借我水彩、借我毛笔、借我钱、借我抄作业……必要时还得借我吃饭用的筷子。
我的绝招是:除了自己,什麽都能忘记。
弄到後来,每当我转过头去,对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就会直觉反应,「什麽,又忘了带?!」
他起初也骂我不用脑、为什麽这点小事都记不住,你烦不烦,有完没完……但什麽金玉良言重复连讲六年,释迦牟尼佛都要顿悟了。
真理就是:我记不住。
总之,到最後的最後,每当我转脸过去,对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时,他就会默默的把我缺少的东西递给我,或许是一枝笔,或许是一个橡皮擦,有可能是我忘记带的班费(他回家後再向我妈请款),也有可能是手帕卫生纸或半个便当……
所以说,高贵的友谊,在於包容和默契。
这样珍贵而难得的友谊,在我的大脑里昇华到更高境界,是在国一的时候。
国一时,我们的班导姓马,如果说干教育的,像我妈那样,都属变态,那老马就是变态中的变态、进化的变态,完全变态、极致变态、无限变态。她把连坐法标准往上提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以往挨连累的倒楣鬼只要受始作俑者一半的罚,现在,一体同罪,甚至罪上加罪。
老马又热爱教鞭,开学第一天,她拎了一整捆藤条来,塞在教室办公桌上的花瓶里,不知情的人看了,很有点日本枯山水造景的味道,但在我来看,就是一整个鬼哭狼嚎的恶梦。
我挨打是家常便饭,但问题是杜子泉因我受累,也挨了无数次教鞭。
老马每次抡鞭子打杜子泉,总要用惋惜中带着无比怜惜的语气说:「可怜啊,谁教你坐程秀翎旁边呢!她妈是处室主任,发话下来非要让女儿跟你坐,谁也替不了你遭罪呀!子泉啊,老师打你,也是一万个不情愿,唉……」
但话虽这麽说,老马叹完气後对杜子泉挥鞭子的力道,却比揍我还重上许多。
後来想想,我就觉得这女人有严重的经前症候群,要不就是提早更年期,或者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脑残加变态,虐待坏学生、虐待笨学生,都不比虐待好学生资优生来得过瘾。
可是杜子泉并不这样想。
他想的是该如何把灾难发生率降到零。
这就是好学生和笨学生的差异,他事前防范未然,我是事後骂娘。
於是我们展开了一段漫长且同步的时光,他读书,我读书、他写功课,我写功课,他给我补课,教我做数学、替我推导公式,像鹦鹉一样反覆念英文单字增加我的记忆力,每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和我同时准备明天上课用的东西,他说一样,我放一样,通通收进书包里……
这样熬过前半学期,到了寒假,每天我抱着假期作业绕过围墙,走进杜子泉家,在他的监督下做功课。他颇受老马感召,采用铁血教育,小塑胶尺是他的教鞭,没做完不许吃饭、不许喝水、不许说话、不许上厕所,做完才能回家。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做数学题,做着做着,眼睛累了,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流了半桌的口水,睡得正香,忽然听见楼上传来阵阵声音,我清醒过来,发现房里无人,上楼察看,在顶楼的小天台上,看见杜子泉正在夕阳下拉小提琴。
很多事情发生在不经意之间,而且,女孩子永远比男孩子敏锐有感觉。
譬如说,在不经意间,这家伙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在幼稚园里被我赶着满教室乱跑的小男生……
譬如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能拉出顺耳好听的整首歌,不再是那种狗吠火车拉断钢丝的鬼哭……
譬如说,那个安静的、有时冒出两句机车话,给你脸色看给得毫不迟疑的邻家小鬼,忽然之间,就长成了一个好看的男孩子。他的个子快要长上来了,他瘦削的肩膀逐渐有了要成为大人的形状,他的胸膛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握着琴弓的手指修长而温柔,夕阳透过他的指缝,在你眼前一闪一闪,他半闭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眉毛簇成一个漂亮的角度,在微风中起伏的小浏海,乐声悠扬,无比温柔……
罪该万死的,不是你无法自控颤抖的小心肝,而是在余音袅袅中,他回过头来发现你时的那一抹浅笑。
有些东西从那一刻起,永远成为过去,有些东西从那一刻起,再也不一样了。
好吧,那笑容和所谓的温柔,或许纯粹是我个人发梦产生的错觉。因为杜子泉过来时咬牙切齿说的话,和那脸笑完全搭不上。
他说:「摸了半天你到底写完了没有?你最好有验算,错一题我揍你十下!」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为了算错挨了几下,但时光过去,岁月流逝,後来我们不停长大长大长大,长大到年少时我们无法想像的那个年纪,扮演起年少时我们无法预见的角色,可是在心底记忆的板子上,夕阳在那个下午,为我永恒的刻镂下了杜子泉十三岁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