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於告白的问题，我左思右想，拟出了一套简单但周详的计画。
我决定，我得选个恰当的时机开口，最好是那种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但又不能选在四下无人的地方进行，因为，如果杜子泉反应太激烈，我怕我会控制不住状况……
我选定的地点在学校，时间是放学前的整洁时间。其他的人都在忙着扫地、排桌椅、擦窗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乱烘烘的，这时候发生点什麽，只要闹得不太大，也不会有谁特别注意。
我特意选在杜子泉当值日生的那一天，他做完整洁工作，还得打板擦。我看他捧着板擦走出教室，就赶紧放下拖把，跟着他溜出去。
杜子泉在教室旁边的小花圃里打板擦的时候，我就上前去，一声不吭，像个背後灵似的站在他身後。
我仔细盘算过了，告白和打仗其实没什麽两样。告白的过程里，什麽最重要呢？是气势！一气呵成、简洁有力、乾净俐落，最好还带点威吓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搞不好杜子泉和我一样，是那种临危就乱的人，乱着乱着他就接受我了。
最忌讳那种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你啊我啊、这个那个、啊啊啊之类拖泥带水含糊其词的鬼扯，有说跟没说一样，给对方时间犹豫，就等於让他有时间拒绝。
我把前後都想清楚了，深吸一口大气，突然「哇啊」的大吼了一声，然後说：「杜子泉，你给我听好了，我喜欢你──恶，呸呸呸，恶恶恶……」
杜子泉被我那突如其来的一吼给吓到，板擦没掉，人整个转过来，风往我这儿一吹，连带着把粉笔灰都吹过来了。我正吸气呢，就把那些粉笔灰通通都吸进鼻里吃进嘴里去了。
我在那边弯腰乾呕呢，杜子泉很不高兴的问：「你在胡说八道什麽？什麽呸呸呸恶恶恶！」
我被呛得泪流满面，赶紧直起腰来解释，「不是不是……咳咳，我是吃到板擦灰了！恶……我是说……你啊……我啊……这个那个……啊啊啊……我说我喜欢你啦！」
他皱着眉头瞪着我看，只看了一秒钟，又转过身去，板擦对打，拍得咚咚响。「我不喜欢你。」
我愣住了。
就是啊，你们都知道的，小说和连续剧里，没人这样拒绝人的啊！
正常的拒绝法应该是「谢谢你，但是我们年纪还小，应该认真读书，不应该花心思谈恋爱」，要不就是「我觉得你很好很好，可惜我不适合你」，再不就是「我得了绝症，不想拖累你，你还是去寻找真正属於你的幸福去吧」……
这是个迂回大作战的年代，拒绝人都有一套固定的招数，哪有人这麽直来直往的！
可是，我想我的脑袋一定有哪里坏掉了。
我居然觉得：哇喔，杜子泉好帅啊，连拒绝我也这麽帅，他果然和别人不一样……我最喜欢不一样！
在我的眼中，杜子泉就是喜马拉雅山，世界最高峰，而我就是探险家、登山家，人生就是要征服高峰、挑战不可能！和终极目标相比，这一点小挫折算什麽？重要的是锲而不舍！
我追问，「为什麽不喜欢我？」
「没有为什麽。」
「那你喜欢谁？」
「我没喜欢谁。」
「你不喜欢我，总喜欢别人吧？」我问。
「我没喜欢别人。」
我想了一下，「那我问你，你喜欢不喜欢方欣华？」
他顿了顿，又带着周身那圈黄呼呼白呼呼的粉笔灰，如挟带暗器一般转过来。
这次我学乖了，立刻闪躲到逆风处。
他逼过来问：「提方欣华做什麽？」
「不能提？」
「这跟她有什麽关系？」
「没有关系。我问问而已，不行吗？」
「不行。」他转过身去。
我看他没有跟我算帐的意思，又锲而不舍的追问上去，「那到底是怎样？」
「没怎样。」
「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说，你喜欢不喜欢方欣华？」
「还好。」
我愣了愣，「什麽叫还好？」
「就是还好。」
「所以说……你喜欢方欣华？」我脸都要垮了。
「我没有这麽说。」他否认。
「那你不是说还好？！」我气急败坏。「还好就是喜欢啊！」
杜子泉收了板擦，回头看我，「我也觉得你还好，我觉得大家都还好，这样行不行？你老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做什麽，你脑残啊！有时间说废话，不如回教室去收书包，记住要带数学作业，回去要订正考卷，明天早上来我要检查。」
他一脸酷样的把话说完，扭头就走。
我跟在他背後，看着他衬衫背後的那团黄色污渍，经过多次清洗，颜色已经很淡很淡，淡得很自然，淡到有点和那白底合而为一。
我想，方欣华看到这些污渍会怎麽想？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认为那是小狗做的领地标志？
她会不会因为这片黄抹抹的脏污就放过杜子泉？
她会不会把杜子泉留给我？
答案非常简单，用膝盖想都知道，就三个字：不可能。
我一想到不可能，人就急了，扑上前去，用力扯住杜子泉的衬衫。
他停下脚步来，语气十足不耐烦，「又怎样了？你别再说什麽你喜欢我的事啦。」
「我不说了，」我说：「我说点别的。」
「什麽别的？」
「你刚刚说你觉得我还好？」
「嗯。」
「你觉得方欣华也还好？」
「嗯。」
我想了想，咬牙问道：「那，你觉得我和方欣华的还好，跟你觉得猴子的还好，是不是一样的还好？」
我跟你说，我从没见过杜子泉的脸这麽狰狞过，他那个样子，很像是想要掰开我的嘴巴，把板擦往里头塞进去。
「……你脑子有毛病啊，程秀翎！」他暴跳如雷的吼。
我就不明白，为什麽这麽简单的问题，可以惹毛杜子泉？归根就底，我只能说，这小子什麽都好，就是脾气不太妙。
但他脾气再糟，也不可能像我妈那样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我满家满学校跑。
在逆境中长大是有好处的，那让我的心智无比坚强，不为外力所动摇。
所以，当我用死缠烂打的绝招，只差没抱住他的大腿，非逼他给我一个交代不可，终於从杜子泉口里得到「对啦对啦，都一样的还好，行了吧，你有完没完」的答案时，我松了一大口气。
我於是郑重的叮咛他，「既然这样，那等方欣华跟你说喜欢你的时候，你可不能说你也喜欢她啊！你这样说，就犯了、犯了……犯了重婚罪！因为你觉得我和她一样还好，你觉得猴子也一样还好，如果你喜欢方欣华，就表示你也喜欢我，也喜欢猴子，男生喜欢男生，恶恶恶（我抖了很大一下）……那很严重的，那是玩弄别人感情！我妈说过，脚踏两条船就是爱情骗子，你踏了那麽多条船，比爱情骗子还糟，卑鄙无耻下流，杜子泉，你要小心啊小心！」
我把话说完，不顾杜子泉那张扭曲的面孔，一蹦一跳的走了。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愉快，暗想：虽然没能一次到位，但此番告白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至少我搞清楚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我、方欣华和猴子，在杜子泉的心目中，地位是平等的，如果我不成功，方欣华也休想把他叼走！
至於失败这档事，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杜子泉这座世界第一高峰，不是这麽容易就能登顶成功的，关键在於毅力！
我爸有句口头禅说得好啊，「勤能补拙」。每次我考出异於常人的……烂成绩回家时，他总跟我说：「女儿啊，不聪明没关系，勤能补拙。」
勤能补拙的意思，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
我觉得，杜子泉就是我那个拙。人生在世，总有缺陷，只要我努力努力再努力，能补好这个拙，他就一定是我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