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後,台北。
深夜,小巷内一间不起眼的酒馆,昏暗不明的灯光,空荡冷清的生意,寥寥无几的客人。坐在吧台内的中年老板抽了口菸,意思意思地翻了两下报纸,打了个哈欠,抬首瞥向坐在角落那桌的客人──其实整间店里也只剩下那桌客人──他们说话的音量不大,但从每个人的肢体神情看来,却是谈得正凝重肃穆。
呵──啊──又深深打了个哈欠,酒馆老板捻熄了菸,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端了盘花生朝那桌客人走去。
只见他还没走离吧台几步,那夥人明明瞧也没瞧向他一眼,却不约而同地将谈话渐渐趋缓,彷佛恰巧在老板走近的同时结束话题。
老板不以为意,伸长了手将盘子放到客人中央的圆桌上,抓了抓微凸的肚子,脸上挂着倦意道:「你们慢聊啊,我可要先去睡了,不然明天我家那婆娘一定又要念个没完,唉,老罗,没体力陪你们这些年轻人熬那麽晚了。我先去关门,要什麽你们自己弄一下,别客气。」
说着,他看向一名气宇不凡,形容开朗俊逸的男子,叫道:「叶少,这里就交给你啦!你们要走的时候,帮我把铁门拉下来就好,我在楼上睡觉,没什麽大事就别叫我了,知道吗?」
「好,好!何老,谢啦!」被称做「叶少」的男子叶力凡拍着胸脯笑道:「您放心去睡吧!交给我没问题的。」
「抱歉打扰了。」几名客人中,一个穿着西装笔挺,态度沉着稳重的男子欠身致歉。
「不会不会,不打扰不打扰,」老板连忙挥手否认,拍了拍叶力凡厚实的肩膀,笑着看了他一眼,沧桑的眼眶中带有某种像是感激的光芒,「你们愿意常来光顾我的小店,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好了好了,不吵你们谈事情了,我老人家先去睡罗!」
老板说完後便去将店门拉下,上楼睡觉,将楼下的空间留给几个年轻人继续议事。
「明天『她』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更不便与各位见面,请大家务必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有任何状况可直接向寒主策报告,若是不便禀报的事,就交由沈秘书长处理,避免让『她』察觉起疑。」一个身材较为魁梧,理着小平头,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冷着脸的男人,瞥了眼穿西装的无方主策秘书长沈政翔,然後对众人发号施令:「下次见面,就是下个星期的婚礼会场了,大家务必做好万全的准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以上,有没有问题?」
众人沉默半晌,为首发言的魁梧男子,「敛」,正准备宣布散会,却见叶力凡抛了颗花生到口中,边嚼边道:「大致上是没有什麽问题──」
「只不过我是有点怀疑……」他又丢了一颗到嘴里,手上还把玩着几颗待命的花生,偏首看向身旁,将目光停留在座中唯一的女人身上。
「怀疑什麽?你不妨直说。」女子低声轻哼,嗓音清冷。
叶力凡笑了笑,说话倒也直接,「『影』,我没见识过你的本事啊,谁知道婚礼那天会发生什麽事,你又应不应付得过来?」
在座几个男人均不曾和殷颖合作出过任务,但看在她毕竟是寒主策手下最受信任的核心组员,过去也没人敢怀疑她的能力,这回听叶力凡如此一针见血地直指重点,其余几人不免在心中倒抽一口气。
闻言,殷颖缓缓收回放在桌上撑着下颔的左手,眸光一敛一抬,转瞬间眼神变得犀锐无比,容颜上却漾着韩予月惯有的柔软笑意,顿时将方才黯淡无光的形象一扫而空,并以寒主策特有的刚柔并济,温和但字字带劲地轻吐:「照理说,我是不该出席今天的场合吧,『敛』?」
「敛」微愕,心底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不敢直视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睛。
见达到目的,她唇角勾起,水眸中的精光收去不少,但口上却还是不饶人,「我只是怕造成你们太大的压力,干扰了大事的决策,那可不好……你说是吧,『厉』?」
殷颖的那神情、那嗓音,和韩予月分毫不差,连散发出来的气势都与寒主策毫无二致──大概只差易容的妆扮,否则着实令人难辨真假!
「是是是,够了,够了。」叶力凡心里发毛,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回退驾、退驾,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果然也不好惹。
殷颖再次垂眸,身子懒洋洋地靠向椅背,没多做什麽表示,众人知她已卸下模仿,不禁松了口气。
坐在「敛」身旁,一名将一头柔顺黑发紮在脑後,戴着无框眼镜,气质儒雅的男子见状轻笑起来。
「好啊,『无心』,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叶力凡恼怒地哇哇大叫,再看向另外两个好像也没什麽反应的男人,狐疑道:「杨哥、沈政翔,你们该不会也知道吧?」
被唤做「杨哥」的「敛」,本名杨昊,禁声表示不予置评,主策秘书长沈政翔则是耸肩加摇头──他们是不知道,但不像他会想亲身尝试就是了!
叶力凡虽然有点不甘,但毕竟自知理亏,清了清嗓,双手抱拳,煞有其事地向殷颖道歉:「『影』小姐,失敬失敬,请原谅小弟这厢无礼了。」
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倒是他模仿古人既认真又滑稽的模样令殷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呼──这就对了嘛!」叶力凡夸大地做了个放心的表情,叹道:「还好下星期我是跑外勤的,不然还真难熬啊!」
*
「她」要结婚了。
照理说,这是一件喜事,应该要高兴才对,可殷颖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她」应该是感觉很幸福的吧?虽然曾经有过误会,但经实际的相处互动後,殷颖相信「敛」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而且,是「她」自己选的良人,哪有什麽好担心的呢?
只是……为什麽她还是无法感到一丁点的快乐?
在韩予月中毒倒下,她也犹如背叛地逃到纽约之後,无方就变了。除却人事的改组不说,麻烦的是韩予月出院後发现新任主策将对组织不利,而有意拉他下马,偏偏碍於元老间复杂的权力关系,不便将此事搬上台面,於是只好暗中进行──这也是「敛」急着将殷颖找回台湾的原因。
然而,无方出事,韩予月宁可秉持人力维艰、资源单薄,也不愿将她召回台湾;尹俪曦病情好转,江圣崴双眼逐渐康复,当然更不愿让她留下避免麻烦。
韩予月不需要她,江圣崴也不需要。
想起他开口叫她走的那一幕──三个月了,至今她的胸口仍然一样的疼。当他说出「早点回去」的那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会跟着那碎裂的心房一同毁灭……
幸亏「敛」对於谋算新主策一事与韩予月抱持不同态度,私下联系她回来帮忙,这才让她在被江圣崴不顾情面地驱离之後,还能有点事可分心忙碌──这也是她唯一存在的价值了。
她曾经想,就算是为了让韩予月幸福、让江圣崴快乐而活着也没什麽不好,但直到她所重视的人都表明不需要她之後,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这次回台湾,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明天就是结婚典礼,婚礼过後,韩予月就会知道她不仅回台湾没告诉她,还背着她和「敛」结婚──到时候,她一定会很生气吧?
明天过後,她不知道会有什麽下场?
要是韩予月气得再也不想见她,因而将她赶出无方,顺便还给她曾约定过的「自由」,倒也是两全其美的方法──挺像韩予月的作风。
只是,明天过後,她又还剩下什麽价值?
结婚啊……这种人生大事,她未来没有机会再经历一次了吧?
未来……她的未来会长什麽模样?
她真的会有未来吗?
*
她要结婚了!
即使现在人都已经跟着Ilon来到台湾,江圣崴仍然感觉很不真实。
几天前,他和朋友在曼哈顿下城一间餐厅谈工作,不经意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激动地用中文对着手机大声嚷嚷,引起不少人注目。
江圣崴也回头看了,却不记得见过那张面孔,可那个男人似曾相似的声音让他无法不在意,不住分神聆听那个人说话的内容,直到听见那个令他如雷贯耳的名字──
「殷颖!你真是太辜负我对你的感情了,枉费我对你这麽好,你连结婚这种大事都不知会我一声,亏我还把你当朋友,算了、算了,了然啊!你不用说了,哼,以後我要结婚也不告诉你……」
结婚?殷颖要结婚了?
这个闯入脑际的认知,使江圣崴如遭雷亟,整个人顿时静止了许久,直到朋友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然後,他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名字:Ilon。
待Ilon结束通话後,江圣崴立即上前询问,果然没认错人。而且,在他按捺不住而开口问了结婚一事之後,只见Ilon目光转了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回答:「她要结婚了,那又怎麽样?」
殷颖要结婚了……那又怎麽样?
江圣崴忘了那天自己是怎麽离开餐厅、怎麽回到家的,他只记得,那天晚上他兴起了几次想画画的念头,提起了笔却仍然什麽都画不出来──只不过,这次不是因为视力差,而是脑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灰白──是他未曾看清的她。
离开画室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在收藏室停步,望着一处空间──那是《天使》的画前,殷颖最常伫足的位置。有时候她会看得出神,连他靠近了都没察觉,但他更喜欢静静站在远处看着赏画的她──那更像是一幅画。
她不曾问,他也不曾提,她却彷佛对《天使》的涵义了然於心──虽然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却能明确感受到她的平静。
然後,他竟接到了Ilon的电话。
她的朋友和她脾性截然不同,快人快语,当下对他说了婚礼的日期、地点,便要他立即决定是否赴宴。
走到《天使》画前,他遥想数月前的她──或许,她很喜欢这幅画。
於是,他没再多想,就答应Ilon将会出席。
既然她要结婚了,那麽《天使》就当作是她的结婚贺礼,也弥补他曾在心里许下,却因她匆匆离去而未履行的承诺──是早已决定在薪资之外,要感谢她与补偿她的──也是他心头那份厘不清的亏欠。
她要结婚了……能在婚宴这个安全的距离下见她一面,倒也能了结一桩难以忘却的遗憾,不是吗?
江圣崴怀抱略为忐忑的心情,随着Ilon来到举行婚礼的会场,稍微看顾了左右,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入口处的立板写着,新人女方的名字是「韩予月」。
他眉头一皱,才要询问,便见Ilon东张西望地找到一个看起来像是现场招待总指挥的男子,附耳低声问了句:「嘿,『影』还没到啊?」
西服男子表情有点怪异地觑了Ilon一眼,随即正色道:「等一下就会来了。」
Ilon不置可否,领着江圣崴先行入座。两人甫坐定,江圣崴便脸色不豫地低声问道:「你不是说是殷颖要结婚了吗?」
不料Ilon却玩味一笑,略带点恶质地道:「等一下她来了不就知道了吗?」
在这种场合,遇到并不熟识的Ilon又刻意卖弄神秘,江圣崴犹疑地在心里做了种种猜测,甚至想到万一并非是殷颖要结婚,那又不知会如何……然而不论如何,他现下也只能按耐着性子等候。
过了一会儿,典礼正式开始,随着进场乐曲的演奏,宾客们依从引导纷纷起立,不久,宴厅後方的大门一开,一个中年男人牵着身着白纱,光彩炫目夺人的新娘子缓缓挪步进来。
那中年男人正是无方组织的首领,如嫁女儿般地牵着并无血缘关系的「韩予月」,新娘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然而,当她目光扫过岑峙冈这一方时,眼神却不自然地微顿,尤其在看到江圣崴後,笑容更是僵了一瞬。
众宾客大多并无察觉,或解读为新嫁娘的紧张,唯有岑峙冈心里明明白白。
原本,岑峙冈还以为殷颖或许是伴娘,是以刻意不对江圣崴解释,想吓他一吓,看看他紧张的模样,替殷颖出一口鸟气,要是此行能顺道让这两人认清自己的感情,自己当个搓合的媒人也不错──然而,在见到那分明是殷颖易容妆扮而成的「韩予月」後,他当下了解了殷颖不愿他出席今日场合的原因。
而一旁的江圣崴,则不曾见过殷颖清晰的容貌,方才那一瞬间的四目相接,由新娘子识得他的反应,便认定了那是殷颖。
「Ilon,殷颖的本名其实是韩予月?」他偏首向岑峙冈悄声问道。不料转头却见岑峙冈眉头深褶,一点祝福的喜悦之情都没有,让江圣崴兴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岑峙冈沉着脸,神色复杂,答道:「这个我无法告诉你。」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朋友?」这吊诡的回答,使他不知怎地莫名紧张。
「你认识『韩予月』、知道『韩予月』是谁吗?你觉得她刚才看到你,认得你是谁吗?」岑不知道在生什麽闷气,音量虽小口气却带冲。
他顿了顿,看着无方首领将新娘子的手交到新郎──即是无方核心组员之一的「敛」──的手中,乐声渐渐停止,全场宾客肃静期待着新人交换誓言,趁着主婚人尚未开口,岑峙冈匆匆对江圣崴道:「不要问,有什麽事都等典礼结束……散会後再说。」
岑峙冈凝重的神情,让江圣崴的不安与怀疑逐渐扩大。他彷佛能感觉到,这场看似平静愉悦的婚礼背後一定藏着什麽问题。
眼见主婚人开始询问新郎新娘是否愿意成为夫妻,终生照顾彼此,婚姻关系即将缔结成立,一时间,江圣崴千头万绪,脑中闪过的尽是殷颖的温柔体贴──譬如她永远将他的需求摆在第一顺位,譬如她总惯於接受别人加诸在她的安排,从来不问自己能不能、要不要,只顾着一味满足别人的需求──这样的她,在返台後迅即匆匆结婚,是出於她自己的意愿,抑或是受人所迫?
「我愿意。」她说了。
甜美的女声霎时灌注在心头,令江圣崴浑身一震。
如果缔结盟约之前就有问题,那麽这场婚姻又岂有幸福的未来?
如果当初要她走反而是将她推入另一个火坑,那麽他又何必,他又何必……何必……何必对她放手?
不。她可以忍,她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除非殷颖亲口告诉他这是她所想要的,这场婚姻会让她幸福,否则,他又何苦……何苦逼她走?
当众人屏息以待,主婚人将婚戒交到新郎手中,「敛」牵起了殷颖的手,江圣崴终於无法再忍,压抑却坚决地开口:「等一下!」
宾客们无不为之诧异,纷纷寻找声音来源,只见江圣崴启口再道:「你真的要嫁给他?」
他的音量不大,却因由全场过分安静,使得他的一字一句都极具震撼力地回荡在空气之中。
婚礼停下来了。
听出是江圣崴,殷颖闻声一颤,僵硬地不敢回头。
「这是你要的吗?转过来,看着我──」
厅里细语四起,方才牵着新娘入场的中年男子以眼神示意随扈将江圣崴请出会场,而江圣崴却是神态坚定不移,执意要得到她的答案。
殷颖身子狠狠一抖,正欲回身辩驳他认错了对象,不意说时迟那时快,一颗子弹破空而来,射穿了玻璃窗,直直贯过「敛」挺身掩护她的健臂,没入了她的胸口。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宾客都愣在当下。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却秒秒如一生一世那般长远,万事万物好似都静了下来。江圣崴愕然地上前,看着殷颖终於回过身正眼看他,却不支地缓缓倒下。
殷颖回头看向江圣崴的那一瞬间,见了他那为她惊慌为她担忧的表情,她忽然感到很满足。可她心里想的却是:欠一世养育之恩,但还性命一条,够吗?
艳红的鲜血,徐徐从她的胸口流出,染红了江圣崴的眼眶。
现场宾客譁然,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