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在二楼，望进去家里并不大，客厅充满小小的摆饰堆得很乱。比较引人注目的是玄关差不多要被盆栽淹没了，绿油油一片毫无规律的乱长。
那种甜甜食物的香味也越来越浓郁。
「小蔓啊？」从里面的房间，女人漫不经心地喊。「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把家里地拖一拖，垃圾倒一倒啊！不要跟你爸爸一样懒散，真是不像话。真是的难道什麽事情都非得要我做不成吗？说到你爸，你爸最近也不知道在搞什麽，以为我们家很有钱是不是，炒什麽股票，赔得一塌糊涂。喔，你下次见到他记得跟他说水电费还没缴该去缴了。」
「知道…」小蔓怯怯地回。
「还有喔——」
从厨房跺步出来的是个大卷发的中年女人，她的话因为看见正在沙发上散步的我而忽然中断，转为尖叫。
「我不是说了不要在家里养这些鬼东西吗！猫毛啊！猫毛会满天乱飞啊！」
「对不起。等、等一下……」小蔓很艰难地想要辩解什麽，先抱起我对我小声笑笑，「菲尔特先到我房间，我跟妈妈沟通一下。」
我被丢进房间之後就一直听到外面有东西摔来飞去的声音，辩驳起来异常激烈，只听得出小蔓异常坚持绝不让步，不时爆出中年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
身为大战的引爆点兼局外观众，我在小小的房间里好奇地嗅来嗅去，东张西望。渐渐地外面安静了下来，门开了，小蔓很疲倦、很抱歉地对我笑笑。
「没事的，什麽事都没有。」
「喵？」
她呆楞地在粉红色的床上坐了一会。我想要是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一定很累很累吧。家庭应该是像这样的地方吗？
我於是从她的小腿磨蹭过去，也跳上床。
床垫软软的不错。我打了个滚，很满意。我想不起来有关我自己母亲的事情，自己到底几岁，也不是这麽清楚，也许是两三岁。我的记忆一开始就是独自在街头晃荡，晃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感觉这里住起来不错也就定居了，没想过什麽太复杂的问题。
如果也这样的话，这个女孩会不会比较快乐呢？
小蔓缩了起来，手抱着小腿，靠着我。
「恩，一直以来真的是很累很累啊……」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应到了，在回答我的疑问，还是单纯的喃喃自语。
淡粉红色油漆的房间里扣掉书桌、床跟衣柜，就是满坑满谷的玩偶。在这个好像离外界很远的地方，我聆听。
「我家啊，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大家都很快乐的喔，假日的时候全家会一起出去郊游。但是到如今我也不是那麽肯定了呢……所以到底该怎麽办？」
我歪头望小蔓。
「光这样讲菲尔特一定听不懂对不对？抱歉，我果然是个笨蛋。」她勉强笑笑。
我想知道她这辈子到底说了多少次对不起。总是一副无论如何都是自己不对的样子。
「该从哪里讲呢？恩，我家是经营面包店。」
难怪很香。我凑过去闻，小蔓咯咯笑了。
「在以前店生意没有这麽好时，爸妈感情还不错。但後来雇了几个员工，爸妈得了闲也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越来越疏远，对我也……不，我不是说他们对我不好，只是，只是……」
「有时候我想，我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後的缓冲剂了，所以，没有我是不行的。从小这就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妈妈对我说，『你爸是个杂碎』，爸爸对我说，『你妈是个烂人』，可是他们依然住在一起，并且说，『小蔓，我们很爱你喔！』。大概是爱吧…？我总是不知道该相信谁比较好。渐渐地我就发现，如果妈妈刚好跟爸爸冷战时，就会对我特别好，买洋娃娃给我，带我去吃甜甜圈，然後说，『看吧，你爸不会这样吧！要是离婚了一定要跟妈妈在一起喔！妈妈最爱你了！』与其说是对我好，可能只是属於两人之间的某一种较劲吧？这是我迷惑了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现在他们比较少见面倒好。就算关起门，拿被子堵住门缝，在拿枕头蒙住耳朵，我也挡不住无止境的争吵声。总是，总是这样子的，循环永无止尽。」
小蔓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着，轻轻的平板的语气。
「我啊，可能也很糟糕吧？比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更在乎他们喜不喜欢我，想当一个模范的好孩子。保持好成绩，看到叔叔阿姨要亲切问好，要面带笑容，补习班或才艺班也一定准时到。我明白他们的期望，却不见得可以做到那麽好。」
「如果我达到了要求，那麽某一方就会用胜利的眼光望着对方，说着「看吧，小蔓是我的女儿！」并且给我好多好多奖励。可是如果没有达到，我不知道该怎麽说明那种看着我的表情。好像是失望到，几乎绝望地对我强笑着，『没关系，小蔓这麽厉害，一定是一时失常吧！』我常常会想着一切崩解的那一天。要是他们发现我并不是如同他们想像那样的人，该怎麽办呢？我并没有那麽了不起，不是那样、不是那样……」
「虽然不擅长，可是我很努力的跟大家打好关系，在国中时终於有了几个好朋友。可是爸妈说着以小蔓这样的程度不可以跟着进那种烂学校，要求我选了离所有朋友都很遥远的私立学校。他们说是因为想给我最好的，所以才愿意付这麽高的学费，『小蔓的才华才不会被埋没呦』！其实我很寂寞，也很疲倦，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怎麽拒绝，我只是点点头说好。可是更远以後的事情怎麽办呢？我能够….我已经……」
女孩安静了一会。我舔舔她的手肘，小蔓抬起头来对我微笑。
「比起你的故事，我的人生很乏味吧？好，那不要管这些，我们还是去玩吧！」
据说那天我们像情侣一样度过。
她煮东西给我吃，陪我玩了很久很久。她房间堆了很多封面有猫的厚厚的书，玩具鼠啊，压起来会唧唧叫的球，逗猫棒，洁牙饼乾，什麽也不缺。玩具腻了後来便互相追逐，这方面我可比小蔓敏捷多了，而且一跳上衣柜顶她就捉不到了，只能笑着跳脚。
两个又笑又叫的玩到後来，一起累摊倒在床上。
我喵喵叫，翻倒在她身侧，让她搔肚子，忽然冒出念头。如果天天都能这样的话，那麽跟着她混日子也是很开心啊。
小蔓原本笑着喘气，之後很满足地眯起眼睛。「啊啊，都几点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咧。」她调了调床头柜的闹钟，关了大灯，留下一盏小夜灯，又倒了回来。
「菲尔特，你真的在这里呢。」
是啊，我在啊。我打哈欠，剧烈奔跑消耗过多体力，我懒得爬起来。
「菲尔特。」她又停顿，欲言又止。「其实，你也是因为同情才安慰我的吧？」
不是的，我只是想这麽做。
「王子也一定觉得我不可爱对不对？只要你开心，我也想变成长发飘逸，更有气质的美女啊……」
我拿手捞她的肩膀。不会，你满可爱的。你问我明显是问错了，也许我分得出鼻子很挺，眉毛很细，但是凑起来协不协调可就不明白了。我知道的只是待在你身边感觉很舒服而已。
「这样吗？」她不知道懂了什麽，很可爱的笑了，柔化了忧伤的线条。人类还是笑着比较好吧……？「菲尔特，你可以让我摸摸头吗？」
「喵～」我凑过去，小蔓顺着我头顶的条纹轻轻抚摸，又搔搔我的耳朵，顺着背部线条一路下滑。
「菲尔特好帅，我好喜欢你的眼睛，在黑夜里也亮晶晶的。这是什麽颜色呢？金绿吗？……你在自己的国家里面一定非常受欢迎，根本不会注意到我这种小角色。唔，经过了一段时间，你的魔力有恢复吗？」
小蔓有几丝乱发贴到了脸颊上。她不停的讲着许许多多我可以理解或不能理解的事情，最後声音渐小，眼皮低垂，呼吸也变得平顺。
我望着她柔和的睡颜，唇角小小的上扬，纤细的颈子曲线，慢慢地睡意渐浓。
等再醒来时我神清气爽，望望窗外依然月亮高挂，正是捕猎的好时机。原本很舒适的小空间开始让我感到窒息了。
「喵，喵～」我四处打量，试着推推看玻璃，小缝刚好够我钻出去。测量了一下，下方有屋檐，屋檐底下不远又有棵小树。
我三两下便落了地，坐下理了理毛。深夜的微凉空气让我精神抖擞。
慢悠悠的踏出防火巷，我翘高尾巴大步走。今天去哪儿好呢？晃着晃着，我有点不安。
也许是小蔓一直危言耸听的缘故，背後总感觉有某种轻微的动静。竖起耳朵，不知道是风声还是错觉。我越走越快，奔跃如飞，那声音却始终未散，我回头望去——
「你干麻吓我啊！」
黑白斑纹猫从转角懒洋洋地走出来。
「路在这里大家都可以走，我不能路过吗？」海岸前脚有翻过垃圾桶的气味，与他优雅的名字一点也不搭调。
海岸凑过来，在我周遭凭空嗅了一下，若有所思。「恩……」
「想说什麽就说啊！」我想我的态度大概非常不友善，但当时也不知道到底为何生气。
「你好自为之。」他淡淡说完就摆着尾巴走开了。
看着他走掉，我的好心情莫名其妙全毁了。一下子无处发泄，在地上又滚又扭，站起来抖了抖，毫无目的的狂奔了起来。